第二章 清平乐(前尘篇) (第3/3页)
,若只是这一双好眼睛,一句赞誉已是足够,真正令他青眼有加的,还是那双眸子里藏着的神采。那个孩子的眼神,坚韧,沉毅,藏着俯视天下的傲骨。这样的人,不该被枷锁束缚,更不该囚笼羁押,他应该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眼神微凝,他便已然知晓,这个孩子与他有师徒之缘,而且是苍天定下的缘分。想来这便是那道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让他到此,天意让他与这个孩子相遇,天意亦让他将这个孩子收入门下。
二人中稍显和善的那位,虽少几分凶威,眼力倒属实不错,目光不过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来。未几,那壮汉上前一步,对着他笑道:“我观阁下之目光,已在那孩子身上停留多时,阁下是否想要将其买下,带回家中,做一书童小厮?”
他亦回之一笑:“在下确有这般想法,只是不知,要多少币钱,方能将其买下呢?”
“好说,”那壮汉高声道,“只需南楚刀币十枚,阁下便可将其领回家中。”
“如今天下,豪强并起,列国割据,诸侯国内,度量参差,币钱未统,私有铸之,往来贸易,未得其便。”此一言出自《货殖通宝》,乃百余年前,南楚言官公羊孺所著,名声虽不甚响亮,却道尽天下商旅之苦,为行商经贸者所传唱。
樊阳城所处之地,正是南楚与晋国交界,往来商贸自是繁多,然则南楚与晋国之钱币,形制差异甚大,买卖之中,汇算之事实为繁杂,往来商贾也是为此头痛不已。
十枚南楚刀币,于寻常人间而言,足以购得五斛良米,一年之口粮也不过如此。若是买卖人命,十枚南楚刀币,已是极为便宜的价格了,假使安平年间,恐怕还要翻上两三倍不止。只叹如今乱世,人不如狗啊!
“莫说南楚刀币十枚,便是一枚,在下现今也拿不出手,但是在下身上有一宝玉,想要以其换下这孩子,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说着,他从袖袍中取出玉来。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白璧无瑕,上面浑然天成的符号,似一个“之”字,若是外行人看来,便有几分刻意雕琢之嫌。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不过拇指般大小的玉石,竟是一块碎玉,断口清晰可见。如此品质上佳的玉石,如若完璧,自当价值连城,可不过碎玉,便不值几个钱了。
壮汉接过碎玉,端详一番,心道:虽是一块碎玉,然则品质倒是极佳,若是找上一二玉匠,将其打磨成一枚玉扣,估计也值不少币钱。
“我观阁下虽身无分文,但心却诚得很,我兄弟二人游走四方,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买卖,名声甚恶,也罢,今日便将这孩童卖与阁下,也当是结个善缘。”脸上虽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实则欢喜得很。毕竟孩童没了,二人再从他地抓来便是,若是宝玉打磨成形,可是能少做十多桩买卖呢!
玉石被那壮汉收入怀中,转手便打开牢笼,将那孩子牵了出来,送至他手边。
他伸出一只白玉如洗的手掌。
那孩子竟不怯生,脏兮兮的小手便这般搭上了他的手掌,额头狠狠地昂着,一双颇具灵性的慧眼盯着他看个不停。此时这个孩子尚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而立之人,会将他引入另一条与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恰如他第一眼所见,那双眸子是一双睥睨天下的眸子。龙之将舞,鹰飞于天。天意所言,这孩子或会成为那个行走于云上之人。
两对眸子便这般对视片刻。
脖颈似有些酸痛,那孩子这才低下头,但目光里那不屈的姿态却从未放下。
他牵着那孩子的小手,便欲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怎料那孩子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如同磐石般,一动未动。那孩子侧着头,盯着牢笼里的那些孩子,一双眼睛瞬间没了气势。他不由得一惊。
“可不可以......把他们也买下来?”最稚嫩的声音却说着最成熟的话。
小小年纪,命途多舛,竟有着怜悯他人的慈悲之心,不仅令他为之一惊,更让前来看热闹的仙门修士,为之汗颜。然则为数众者,只当童言无忌,听听罢了。
看着那双悲悯的眼睛,他亲和一笑:“你先前已然听到,我身上并无分文,又如何将他们买下?况且这世间,拐骗稚子之事,不胜枚举,买卖孩童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我有万贯家财,散尽复还,亦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你若真是有心,欲助他们脱离苦海,且随我好好修行,去做那能够改变世间规则之人,创造你心中看到的天地。”
那孩子似懂非懂。也难怪,才这般年纪,如何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这番话,却是深深印刻在那孩子的脑海中,时过千年,仍记忆犹新。他从来不知,自己多求的道,究竟在何方,然而只因这一席旧话,他脚下的路,始终寻得到方向。
牵着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在喧闹的街巷中,如父子般行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便帮你取一个如何?”
那孩子点点头。
“重楼之上,风云聚之;浩瀚之中,赤乌出之。从今日起,你名重昀。”
“重昀。”那孩子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稍显恍惚,旋即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亲切的脸庞呵呵一笑:“你可称我师父,亦可唤我夫子,至于我的名字,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这世上也无人记得我的名字罢。”
一长一少,渐渐消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
樊阳城外,古树下。
不似其他孩童,喜爱活蹦乱跳,四处捉取玩物。重昀立在古树下,昂着首,盯着古树上的叶子,竟不由地数了起来,数得入神。
这古代树倒也颇有些奇异,枝干粗大,却并无多少叶子,零零散散不过数十片而已,一副垂暮枯死之相,可那枝头的叶片又苍劲翠绿,任风雨飘摇,不为所动,全无老病之意。奇哉,怪哉!
“可数清楚,有多少片叶子?”夫子问道。
“回师父,共七十一片。”重昀答道。
“重昀啊,你少数了一片,应是七十有二。”夫子捻起青石上的绿叶,给重昀过目,而后手指轻松,绿叶随风,飘向远方,于岁月中千般辗转。
“师父,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等人。”
“谁?”
“一个和你一样,能够改变天下之人。”夫子望着远方,意味深长地笑着。
他轻捻袍袖,手掌一翻,一支玉笔便被握在掌心,笔端刻着“云书”二字,字体婉约优美,是秦地小篆。这支玉笔的材质,比之先前的碎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是夫子常用之法宝,断不可予以凡俗之辈。
夫子轻轻躬身,一手捻着衣袖,一手提着玉笔,笔尖在青石上游走,如刀锋临木,似龙鳞断金,竟在那青石上流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玉质不坚,笔锋尤弱,未曾想,亦可劈金断石。重昀立于一旁,观之行笔,玉笔未有半分折损。不知是玉笔乃天下奇宝,还是夫子修为高深。
未几,一声马蹄惊扰了老槐树的平静。
那人灰衣褐袖,冠银簪木,髻冠上点着一抹新绿,似一笔翠玉点缀。他手上握着缰绳,马匹一侧挂着宝剑,另一侧悬着包袱。观其身姿,步履翩然,闲庭信步,不似往来商客行色匆匆,亦不似仙门修者气势凌人。然而那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气。
古树下,大青石旁,一老一少,颇令他生出些许好奇,于是拉着缰绳,走上前去。
夫子继续捻着衣袖,提笔勾勒。
重昀在一旁立着,沉默如古树上的枝叶。
男子俯首作揖,礼问道:“在下姓李名烨,路经此地,见先生于青石上提笔,颇感好奇,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无妨。”夫子只是应了一声,不曾收住手中笔势。
身子微躬,李烨靠得更近,看得也更仔细些。他观夫子手中玉笔,笔走之势,势如游龙,轻易便在青石上留下墨宝,其修为之深,分寸拿捏之妥当,令人叹服。然则夫子所作之画,更让李烨颇犹为惊异。
行笔如流云聚散,参差不齐处有之,衔接罅隙处有之,星星点点处有之,遥相呼应处亦有之。江河蜿蜒,如潜龙猛蛟;峰峦汇聚,见侠影仙踪。漠北茫茫,千里风沙人烟稀;碧海无疆,一池天水笔墨难。李烨方才识得,夫子竟在一隅青石上,画满天下。
“先生所绘之画,可是这人间天下?”李烨问道。
“不错,正是这九州天下。”夫子的玉笔仍在这天下之图攀援行走。
李烨乍然一惊,道:“先生可是弄错了。当今天下,六国割据,蜀国以巴山为卧,南楚背大江而居;燕骊安于原上,秦地始自峰下;晋虽锥末,中原沃野;雍土无垠,江河汇之。何来天下九州之说?”
“彼时未有,安知来时未有?”
夫子完成最后一笔,抬身而起,大致瞧了眼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翻手之间,玉笔便不见踪影。
“先生的意思是,将来天下,会呈现九州之势?”李烨疑道。
夫子看向李烨,笑意微生,道:“此事,实不该问我,倒该问你才对。”
“问我?”李烨甚为不解。
俯仰天地间,夫子回道:“尔乃未来天下之主,九州何定,大陆何安,自当由你定夺。”
李烨只当是对方一时戏言,认不得真,便笑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如何问鼎天下,分封九州?”
重昀立在青石旁,观天下九州之图,闻夫子江山社稷之言。
九州之图映于夫子眼中,恍若一枕山河。他缓缓道:“为权者,当政不仁,以攻伐掠地、好大喜功为胜,以贪生怕死、委曲求全为安,以声色犬马、歌舞靡靡为常,以横征暴敛、囤聚宝器为乐。民者,哀也。”
“乱世当出。为仁者,知民生之苦,行天下之仁,纵无权势,亦可天下归心。礼贤下士,重诺轻利,而得仙凡相助,为皇者气也。”夫子一眼,便似参透天下。
李烨非凡俗之辈,自当听懂夫子之言,于是俯首作揖,恭声道:“恳请先生传我谋定天下之道。”此时,李烨尚不知晓,便是他这一问,奠定了十数年后的王权霸业,也造就了九州天下,第一位人皇。
“入蜀地,寻沧澜。”
“沧澜居士?”李烨尚未听闻此等名号,却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是为之一惊。
旋即大喜道:“多谢先生指点。若来日在下平定九州,必将为先生造庙设祗,奉如神明。”
夫子轻轻摇头:“庙宇之类,劳民伤财,大可不必,我只要人皇一言。”
李烨喜不自胜,当即回道:“莫说一言,便是千言万言,在下也必定答应先生。”
树叶在风间飘舞。
夫子笑而不语,转眼便携重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青石之上,天下九州图依旧,方才使人明悟,非是一场梦幻。
后世曾有传言,《九州山川志》原名《山川志》,因夫子一笔勾勒九州,遂更名为《九州山川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