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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相思(前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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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长相思(前尘篇) (第3/3页)

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满山遍野嬉闹的无忧孩童,可小鲤鱼仍旧是那条小鲤鱼,从未变过。

    爹娘的年岁愈渐大了,许多事情虽不是做不动,但终归力有不逮,不能再如往年那般。数日前,阿大的爹爹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可是直至日落西山,阿大仍不见爹爹归来的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举着火把,便上山寻他。夜黑月高,风寒影疏。终于,在一处矮坡之下,阿大找到了爹爹。爹爹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腿,身体弯成弓形,面容痛苦到扭曲,呻吟声不止;他的衣裳沾满泥土和碎叶,臂膀后背还有几处长短不一的划痕,颇为狼狈。应是从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尽管爹爹的腿伤在两日内便奇迹般的痊愈了,但自此以后,阿大便再不让爹爹上山砍柴,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毕竟,总有人会长大,也总有人会变老。

    清风花浪掠鸿影,槐米暗香是人家。

    阿大拎着木桶,如往常般缓缓走到清溪水边,槐木簪上点缀着一朵淡黄色的嫩蕊,衣角袖口残存着暗香。

    打水之事,他不知做过多少次,早便轻车熟路。只是今日不知怎地,打水之时,红色小鲤鱼竟主动钻进木桶中,阿大还以为,自己失手把她捞上来了呢?

    见状,他将手掌伸进木桶,轻轻捧起红色小鲤鱼,转身便将她放生回清溪水中。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待在靠岸的浅水中,来回游动。似有几分留恋的味道。

    “是那条黑鱼又来惊扰你了吗?”阿大轻声问。

    如若外人在此,必定会笑话于他。人鱼有别,纵使鱼儿能够听懂人语,可她终究不能口吐人言,吾等又安知她心中所想?正如《南华经》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大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家门,炊烟未起,许是娘亲还未生起炉火,这两桶水应是并不急用。于是,阿大便盘腿坐下,与小鲤鱼闲谈起来。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聊天了吧!”

    自成年后,年纪渐长,阿大终日里,不是上山打柴,便是随爹娘一起背日耕耘,确实许久不曾同小鲤鱼游玩嬉闹。山间的笑声少了,水里的童趣也不见了。成长之可怕莫过于此。

    “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时至今日,阿大仍旧忘不了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只可惜,他此生怕是无缘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其实,阿大也并非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逃出矢吾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是啊,爹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大病小灾不断,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以尽天伦之孝。如此,出山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天边云彩流转,苍鹰乘风西去,不知栖于何处。

    此刻,他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也不知他面上愁容

    人间无常处,最是两不知。

    小鲤鱼红尾一扬,游跃而起,冲出水面,红色身影小巧如精灵,惊艳如谪仙。

    阿大只觉侧颊一阵湿润。他这才意识到,小鲤鱼竟奋身跃起,亲吻了他,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蓦然回首,眼中只剩一道红色的灵巧身影,顺着清溪溪水,游向远方,游向远方的那条溪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鲤鱼亲吻的地方,不自觉竟笑了。恰如山间抚叶之清风,过处无言;恍若溪水映影之月轮,白璧无瑕。

    十年又十年,十年又十年。

    阿大自己也终于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如今,他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那个风朗气清的日子,以及那个日子里遇到的那个老者。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花甲之年,世事也都看淡了。对于外面的凡尘俗世,阿大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执念,他知道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了,迈不出这矢吾山,也过不惯外面繁华热闹的生活。倒不如这清溪畔,清清静静的好。困住他的,从来不是这座山,而是他自己。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日子,恍如多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不过那竹篱院落再也见不到炊烟,唯有蛛网密布,沾着花蕊,沾着花香,沾着岁月的影子。

    清溪岸,孤坐人影。长发飘零,白如霜雪,披散在整个肩头,在风中摇曳成记忆的模样。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只是那黯淡无光的双眸一直凝望流逝而过的清溪水,走过九幽黄泉,踏遍万世轮回。槐花熟透,随风飘散在他凌乱的鬓角发间。

    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裙摆在风中飘摇成晚霞的波浪,一步一步走到他背后,慢慢伏下身,凝脂般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背后。一切已然冰冷,就像山间冰冷的雾气,从未散去,亦如门前冰冷的溪水,无法逃离。

    他守了她一生,她陪了他一世。

    注定不会无趣。

    矢吾山巅,云海之上。

    两道人影负手而立。其中一人便是阿大幼时曾经见过的无名老者。多少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离开人世,就连容颜也没有愈加衰老,身旁的毛驴也一如当年。当真令人拍手称奇。

    而另一人,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倒也不陌生,他正是那矢吾山巅,映月湖中,与奇石相对而坐的神秘之人。

    一甲子过去,他未曾故去,也未曾苍老,容颜依旧,羡煞旁人。他的衣衫不止未曾腐朽,反而熠熠如新,甚至还散发出一种淡雅如幽兰般的香气。不止是衣衫,还是体态。

    老者突然开口,问:“甲子之约已到时日,你可寻得心中之道?”

    山间雾气变幻着形状,凝而不散,愈发朦胧,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若我回答,未曾寻得,你是否便要收回我这六十年的阳寿?”

    那奇人悠然一笑。

    老者亦回之一笑。

    “我既将阳寿给了你,便再没有收回去的理由。况且,这六十年你已然度过,我又如何收回呢?难不成令矢吾山颠倒,颍楚水逆流?”老者笑道。“六十年时光,鳞鲤尚且修成人形,以你之资,安不悟道?”

    “终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啊!”那奇人叹道。

    “如此说吧,我心中之道,既寻得,亦未寻得。”

    这话说的倒颇有些意思了。寻得便是寻得,未寻得便是未寻得,怎可能既寻得又未寻得呢?

    听闻,老者脸上却并未露出半分惊异之色,笑容依旧,似是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二人之事,依你看来,应当如何。”老者又问。

    那奇人向下望去。

    她仍旧那般抱着他,世间一切恍如无物。

    “既是有缘,终有相见之日;如若无缘,强求亦不得之。顺其自然吧!”

    老者眯着眼,沉吟道:“缘之一字,最是难解。即便如我这般,度过了千万载岁月,仍不敢与天比智,妄解缘法。你今日之言,已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当世第一人?”那奇人哼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怕是还配不上这个称号。我至今犹记,当年颍川之上,你一首童谣便将修行一途分为三境、九天、四重仙,震惊世人。那等风姿,何其潇洒,我可不及你十之一二,第一人的称号,还是免了罢!”

    老者袖袍一挥,云雾竟汇聚而来,遮蔽人眼。

    “你我,怎可相提并论。我乃天生地养,世间灵气汇聚而成,自当游人世,禀天道,而你不过区区一介凡人,肉体凡胎,百年寿元,却有寻道之心,问天之志,此等气魄,天下和人能及!”

    二人互谦。

    云海雾气自山巅蔓延开来,片刻间便笼罩了整个矢吾山。

    六十年甲子恍若过眼烟云。

    “接下来,你打算去往何处?”老者再问。

    他看了看远方消失的天际线,心中已有决断。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应该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他心里很清楚,问道在矢吾,证道在人世。

    “由道入世,确是一条路子。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矢吾山,想要再进来,就不知是多少个年岁之后,到时,你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否能重新踏入这矢吾山内,可全是未知之数。这一切,你当真放得下吗?”

    再度回望脚下的矢吾山,云雾海中已看不清它的轮廓,可他的眼中却勾勒着矢吾山的景色。六十年日月更替,草木落叶生根,鸟兽生老病死,豺狼尚且魂归巢穴,他又如何冷血如狼?虽是在映月湖上枯坐,未曾遍足山林,可他的神识早便在矢吾山中游荡了千百个岁月,山间变数,尽收眼底,自然情趣,心甚晓之。可以说,他能寻得心中之道,矢吾山亦功不可没。如今便要离开这矢吾山,心中颇有不舍。

    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

    总不能被自己困住一世。

    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之情,更看到了他眼底的坚决之色。心照,不宣。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出入人世,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该多少个岁月才能再次相见。”老者轻声叹道。“离别前,我再送一首歌谣。”

    毛驴走到老者身边,身形愈渐虚幻,愈渐被云气淹没。

    “卧病榻以顾盼兮,死生之哀欢。观升平以为殇兮,昭昭亦茫茫。客他乡以寄余兮,时不知岁月。事鬼神以崇高兮,问天以何为?”

    话音如黄钟大吕,却只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许久后,他才醒悟过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矢吾山上的雾气从未像今天这般大过,伸手不见五指,行之不见草木。迷雾中,她仍拥着他,好似他也拥着她,渐渐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只剩下淡淡的槐花香,弥漫在思念的洪流。

    竹篱院落,蛛网暗结,终是荒芜。

    映月湖中,风平浪静,恍惚若无。

    清溪的水仍旧不停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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