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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力,如果往丝绸行业发展,说不定正是天高海阔呐,阿霓,你说对不对呀?”
阿霓揽住了舒丽的胳膊,笑道:“舒丽姐姐,多亏了你这句话哩,否则爸爸总是不让白叔叔和我谈丝绸,可是,白叔叔说了,等高考结束,他还想带我去看看真正的威尼斯水城呢……”
舒丽大咧咧地拍着老吴的肩膀说:“老吴呀老吴,我知道了,原来你只想让阿霓当老板娘,不想让她当女老板,错了错了!假如你的想法能反过来,恐怕倒是太湖女神赐给阿霓的一剂良药呢!”
老吴愣了一愣,看着阿霓,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第三天晚上,白老板特地在依山傍湖的太湖宾馆,为舒丽设了一局纯正苏州风味的晚宴。晚饭后,又请舒丽和阿霓去跳舞。
白老板一会儿拥着舒丽、一会儿又拥着阿霓跳舞,他们娴熟优美的舞姿,吸引了舞厅所有的目光,立即有几位江南大款,频频给阿霓和舒丽献花、递送名片。舒丽那种京城一流的潇洒舞步,跳得其他的舞伴们都离开了舞池,退到旁边去欣赏了。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来时,老吴突然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向舒丽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两个人步入舞池后,周围男士们的眼睛都直了,老吴那种标准严格而带有几分绅士风度的舞姿,令阿霓也看花了眼,一次次为爸爸和舒丽鼓掌。灯光转暗,下一个舞曲,突然开始了激烈蓬勃的摇滚乐,乐曲震耳欲聋,节奏越来越疯狂,舞场中已似乎没有一个男士可以当舒丽的舞伴了。舒丽干脆一个人步入舞池,即兴独舞,像一个来自西班牙的职业舞蹈家,热情性感,旋转跳跃,在舞池中平地刮起了一场音响和形体的龙卷风。灯光忽明忽暗,舒丽在缤纷迷离的五彩光束中,变成了一个自由奔放的精灵。阿霓终于坐不住了,她也被舒丽疯狂忘我的激情所煽动,旋风一般卷入了舞池。她和舒丽手拉手、面对面跳着,兴奋而狂放,交叉又分开。她的头发像瀑布般散开去,舒丽的裙子像花瓣般颤栗着,她和舒丽就像一个连环扣,让舞场中所有的人都随着她们旋转。——自己跳!阿霓,一个人跳!她听见舒丽在向她大声地喊。那个时刻,音乐像一阵热流,火辣辣地熨帖着她冰冷的心。阿霓重新伸开了手臂,舒展着胸襟,她觉得好舒服,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旋转着舞蹈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忽然舞出了白鹤展翅一般的姿势,就是很久以前自己对着镜子跳的那种鹤的舞蹈,就是大哥哥画上的那群白鹤。她时而是雌鹤、时而是雄鹤,忽而柔美、忽而刚健,它们交颈缠绕、遥相呼唤,但在每一段乐曲中,它们却又是各自独立的舞者,陶醉在自己成熟而优美的舞姿中……
舒丽在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灯光中,注意到了阿霓美丽而即兴的舞蹈。她发现阿霓的舞姿中没有自怜自爱的顾盼、没有螺旋下坠的绝望,更没有忧戚的悲哀,她向上伸展的双臂充满了对于蓝天的渴望,似乎经过一年多的冬眠,她又重新开始飞翔了……舒丽心里一热,缤纷的舞池在眼底模糊成一片五彩的云团……
舞场的宾客中,有人开始认出了这位苏州服装界的小公主。男士们纷纷向她邀舞,她也来者不拒,倒把个白老板冷落在了一边。阿霓跳了一曲又一曲,好几次引得座上的舞友喝彩。直到曲终人散,已近深夜,余兴未尽的阿霓靠着老吴的肩膀走出舞场时,仍是一派容光焕发,同舒丽前几天刚到苏州时见到的阿霓,已是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两个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阿霓仍然毫无睡意,她为舒丽拿来一盘香蕉,剥开了塞在舒丽手里。自己换上了睡衣,又打开音响,把音乐拧到最低,在房间地板上幽灵般游弋,望着大哥哥的画,继续随意地舞动着……
“舒丽姐姐,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会同你竞争的。”阿霓忽然停下舞步,转过身,对着舒丽宣布说。
“竞争?你是说,你也想当女大款?”舒丽诧异地问。
“不,我要当大哥哥的情人。我不在乎你们结婚不结婚。”
舒丽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那个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以前的声音。
“好啊,我欢迎你和我竞争。”舒丽定了定神,慷慨地应允说。“不过,现代女孩应该遵守竞争规则,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和独立的个性。你得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输了,精神就垮下来。假如你接受这个竞争条件,我就欢迎你!”
“我接受!我保证!”阿霓伸出一只手指,和舒丽拉勾。
舒丽笑道:“看来我会处于劣势的,因为你是朝阳行业,正在上升时期,没准你真的会把我打败的……”
“那你就应该输得起。”阿霓的脸上飞起了一层红晕。
“没问题,我能输得起,不过,我也会争取赢你!”舒丽把阿霓搂在身边,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说。“你既然这么信任我,告诉了我你心里的秘密,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关于女人的秘密,你想听吗?”
“当然想。”
“你舒丽姐姐虽然爱着你的大哥哥,爱得那么久,那么深,但我真正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独立的经济能力。我从不愿意依靠男人的财产去过好日子,我必须有自己的产业,所以我的感情永远是自由的。当然,运气好的女人,嫁一个好男人,有爱又有事业,人生就很美满了。但是大多数女人一辈子连其中的一样东西也得不到,能够得到其中一件,也许就是很幸运了。如果一开始就伸出手去同时抓两只大鸟,很可能连一只也抓不到。一个出色的女人,即使遇不上一个真正能使她爱的男人,她也仍然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爱一百次爱一千次,灵魂也依然自由……”
舒丽听见自己饱经沧桑的声音,在这栋古老的房屋中回荡。当她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尽管她在情爱的海洋里,已是碰撞得遍体鳞伤、瘢痕累累,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初衷不改。她明白自己原来并没有后悔爱过周由,也不会吝惜自己曾为他和水虹所做的一切。无论今后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继续爱他,她都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我至上者。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来了苏州,苏州是一个码头,小船回到这里,又将从这里出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在说服阿霓的同时,也似乎说服了自己。
“好阿霓,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得到美好的爱情的……记着,情人是一种无奈,那不是真正的选择,不是感情的全部啊……”
舒丽的声音咽噎了,心里一阵阵颤栗,她放开了阿霓,扑倒在床上,猛烈地抽泣起来。她感觉到阿霓温热的手正轻轻抚摩着她的脊背。她已无法辨别,究竟她是阿霓的医生,还是阿霓在诊治着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舒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阿霓被同学邀请去参加一个生日派对,白老板也有应酬,打了电话来,说机票已经买好,明天亲自开车送她去上海。晚饭以后,老吴像在无意之中,忽然提议和舒丽到旧城的河边上去散步。舒丽欣然应允。
灯红酒绿的街市和林立的高楼工地旁边,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水巷的石桥和房屋暗淡而模糊的影子,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正在被钢筋水泥扬起的尘土一点点掩埋。水虹曾那么深情地为她描述的昔日小城风情,已难以寻觅它的全貌。就像一道琳琅满目的艺术长廊,突然断裂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舒丽心里泛上一种淡淡的感伤和哀愁,脚步也不由一慢再慢。
老吴咳了一声,说:“这几天一直没有时间问你,周由和水虹过得好么?”
舒丽笑笑说:“好得让我嫉妒。他们好像总是在度蜜月,两个人简直都快失去自我了。如今搬进了新房子,以后就更开心了。”
“我想,我想,他们也该正式结婚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水虹坚持,她要等阿霓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以后再说。爱是不在乎婚姻这种形式的……”
老吴低下头去,眼里一片失落。
舒丽说:“我看你就不要再操心水虹的事了。等阿霓的精神再好一点,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再找一个合得来的女人,成个家吧。水虹也让我劝劝你,阿霓早晚会长大的,要有她自己的生活,那时候,你这个三进大宅院,不是显得太冷清了么?”
老吴沉默不语。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在一座石桥边上坐下来。
“你决定来苏州的那个晚上,水虹后来又给我打了电话,介绍了你的情况。”老吴迟疑地说。“我听了也蛮感动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女人,怕也是不多了……不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恕我直言,你不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有点多余了么?”
舒丽淡淡一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多余了。不过,我尽管失去很多,我也得到了很多,好像……好像我可以没有周由的爱,但已经不能没有水虹的友情了……这真是奇怪……”
老吴忽然轻轻地捉住了舒丽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那么,那么……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愿意么……这几天,我感到自己好像年轻了,你是那么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同你在一起,日子一定会过得非常轻松的……”
舒丽朗声大笑起来,却并没有把手从老吴的掌心抽走。
“这几天,你的话虽然不多,我也已经看出你对我的好意了。老吴,你是个好人,一个有教养有身份的好男人。但我,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好女人,你会受不了我的。说实在的,你这个大宅院真让我动心,保存这么好的清代私家宅院,在北京恐怕连部长也住不上。水虹竟然会丢掉这个花园,真是可惜,也真让我佩服。但我仍然没有这个福气,来享受你们苏州甜蜜的好日子……”
“那我能不能成为你多余的情人呢?”老吴鼓起勇气望着她的眼睛,仍然没有松手。“我还可以给你一些多余的房子呢!”
“哎呀老吴,我已经有了一个多余的情人,我们还是做个不多余的朋友吧。”舒丽调侃地回答说。“你的房子若是在北京,我也许还会考虑,这么不远万里的,恐怕也只有周由这样的疯子才会干得出来。再说,我若是真的嫁给你,我这个假冒的周由情人,不是就戳穿了么?我还怎么向阿霓把这个谎话圆下去呀?”
老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了想,又说:“那个谎话早晚总是要戳穿的嘛,阿霓总有一天要和她的妈妈窄路相逢的。”
舒丽豁达地摆摆手说:“嗨,等她长大了,真正懂了人世的情爱,她会明白那是因为水虹担心失去她,担心她承受不住,才不得不瞒着她的,她应该会原谅她妈妈的。也许到那时候,这种故事对于一个现代女孩来说,就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老吴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百感交集地说:“那我就再一次谢谢你来苏州了,阿霓对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你让她输得服气。就是水虹来了,也解不开这个死结。不过,舒丽小姐,我还是会追你的,我有你的电话,我已经见过周由是怎么轰炸水虹的了,我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舒丽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面对老吴说:“你别忘了,水虹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爱上了周由,周由才能得逞。而我,我的爱已经快消耗尽了。除非将来我破了产,栽大跟头,我才可能来投奔你。不过你也得小心我把你的大宅院一块儿输掉呵。”
老吴说:“不管怎么样,以后春秋两季,你有空就到苏州来玩玩,住在我这里,很方便的,在阿霓翅膀长硬以前,还需要你带她飞一段,我相信你会把她的翅膀训练得和你一样硬的。阿霓也会盼你来的,你顺便也来看看我。我在苏州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没有,为了那个秘密,我都快闷死了……”
舒丽点点头,提醒老吴说明天还要上飞机,自己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待会儿等阿霓回来,两个人肯定还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沿着河边昏暗的石子路往前走去。河水幽幽,发出瓷釉般冷峻的光泽。舒丽忽然想起水虹少女时代在水巷边度过的岁月,如今那已是这道风光旖旎的长廊中,不复再现的风景了……长廊不断被开启着新的窗口,长风吹来、海潮涌去,惟有爱与美,仍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廊尽头,一个不可更改的梦想……
舒丽出神地望着前方,对老吴说:“虽然水虹和周由也有许多烦恼,但他俩活得很充实。他们能在如今这样浮躁的感情沙漠里掘出一股清泉,真太不容易啦。下一个世纪是人们特别渴望精神生活的世纪,而水虹一直想在将来举办一个情爱画廊,把周由画出来的和将来画出来的情书统统展出来,为这个沉闷窒息的世界,加一大片爱的色彩。我很愿意为水虹这个愿望做助理和经纪人。对我来说,虽然是痛苦的,但也算有价值……”
“你也是一只天鸟,我抓不住你了……”老吴心里一片怅然。
舒丽侧过头望着老吴,感慨地说:“老吴,我真对不住,如果三年以前,我不离开周由跑到深圳去,或者挣了钱赶紧回北京,我就不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痛苦了……”
老吴默默地摇了摇头。
舒丽一回到吴家宅院,便急急地对老吴说,她想给周由和水虹打个电话。
舒丽拨通了北京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按号的手指是那么僵硬。她从话筒里听见了周由的声音,热泪忽而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唇嚅动着,只吐出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舒丽离开苏州前,对周由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们了……”
一九九五年十月
完稿于北京花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