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坟墓里的活人 (第3/3页)
薪,他们的家境都和谢鹏家不相上下。
关键时刻,沈丽君解了谢鹏的燃眉之急。
她决定向她姨妈张口,等到以后挣了钱再还上。谢鹏一家人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连村里人都传开了——这老谢家哪辈子烧的高香,拣恁好个媳妇,还没过门就帮起婆家了!一时间,诸如此类赞叹的话不绝于耳。谢鹏听了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他高兴之余,不免有些羞愧,言外之意,自己倒成个小白脸了。可除此之外,又有啥办法呢!沈丽君的一番话让谢鹏的心里敞亮许多——跟你相亲之前,我爸侧面了解了你家的情况。穷,不怕,只要正干。我家人对你也很满意。姨妈家经济宽裕些,她帮咱俩一把,日后不忘恩就行。不用管旁人咋说,他们又不和咱在一个锅里吃饭。谢鹏为有这样一个开明的未婚妻而庆幸。
婚后一年,沈丽君生下一个女儿。母乳不够吃,只能喂奶粉。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奶粉钱,光凭几亩庄稼地的收入远远不够。本就拮据的一对新人,猛然挑上了生活的重担。加上孩子哭闹,有时婆媳之间在某些生活细节上又免不了产生意见分歧,以至于演变成争吵。婆婆为了节省开支,执意要给小孩用旧衣服加工的尿布,沈丽君认为这样不卫生,坚决使用超市买来的尿不湿。两人就此僵持不下,谢鹏夹在中间左劝右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算罢休。最后还是听沈丽君的,婆婆气得几顿没吃饭。
年仅二十岁的沈丽君有些吃不消这突如其来的各方面的压力。
熬到满月,她把孩子撇给婆婆带。小两口去了南方城市的一家玩具厂。由于没啥技术,只能从普工做起,工资不高,管吃住每月1500元。新婚燕尔的夫妇,住厂里多有不便,于是在厂子附近的都市村庄租了间房。房间很小,大概有十几平方。家具简单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年轻人嘛,刚踏入社会,一切都要靠自己,慢慢干,啥都会有的。谢鹏对沈丽君说。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俩人暗暗的憋着一股子劲。平时能加班就不偷懒,流水线工作计件算工资,多劳多得。这样每个月算下来,除了孩子的奶粉钱和日常开销,多少也能存点钱,虽然不多,但足以支撑他们为美好生活奋斗的信心。
进厂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沈丽君突然接到姨妈打来的电话,她姨夫患重病,需要赶紧动手术。
她听出来姨妈的意思,盖婚房时欠下的几万元钱得还了,虽然姨妈没有主动提出来,但是从话里话外沈丽君还是能听出来姨妈焦急无奈的心情。
挂断电话,沈丽君感觉天要塌下来了。那几万元钱是姨妈家仅有的积蓄,生灾害病真是人所不能预料的。当初姨妈借钱给她,显然完全没有考虑更远,为了侄女能够体面的成婚,她倾尽所有。沈丽君在电话里果断干脆的对姨妈说:我这几天想办法凑够钱就汇过去,姨夫的身体要紧。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乱作一团,好似晴天霹雳。
他俩来城里打工,才稍微站住脚根, 几万块对他们而言,可不是小数目,短时间凑齐简直比登天还难。沈丽君那边的亲戚中,除了姨妈家,再找不出第二家有存款的了。谢鹏这边更不用说,若是能借到钱,当初也不至于受未婚妻的帮衬,让村里人说闲话,落得个“小白脸”的美称。他的几个叔父也都和他父亲一样,在家务农,一年四季指望地里的收成过活,很少有结余。谢鹏挨个拨通了昔日关系较好的朋友们的电话,结果让他很失望,一分钱都没借到,反而听他们诉了一大堆的苦水。最后,谢鹏不得不把农村老家的新房抵押出去,在镇上的农村信用社贷款。利息是高了点,但至少能把欠姨妈家的钱还上,姨夫还躺在医院里等着动手术,一刻都不能耽搁。
自从背上了银行的贷款,一想到高得离谱的利息和最多两年的还款期限,沈丽君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扔在岸上的鱼没了水无法呼吸一般。她的话比以前少了许多,每天下班吃过饭埋头便睡。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自己以前的单身生活。发了工资和朋友一起逛逛街,碰到喜欢的衣服随意买,不用考虑贵贱,想吃啥好吃的,敞开了吃。可是现在呢?她得操心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这让她很不习惯。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有的还在大学校园里,享受着青春的无限美好。谢鹏坐在床头,他的眼睛盯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电视机,动作片发出的声音把机身上的浮灰震得微微颤动,似要飞起来,但又落下去,依旧附着在褪色的黑色机身外。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精彩的剧情上。沈丽君的低落情绪让他感到无助,他安慰鼓励她的话讲得自己都厌烦了,她仍是不理不睬。
“声音开恁大干啥?你耳朵聋了!”蒙在被子里的沈丽君突然喝道。
谢鹏朝她斜了一眼,没吭声。他走过去把音量调小了些。
过来一会儿,沈丽君忽然从被窝里跳起来,光着脚跑到电视机旁,“啪”一声把电源关掉,紧接着又跳进被窝里,继续蒙着头“睡”。
生活可以改变一个人。
沈丽君的性情变得暴躁,有时甚至不可理喻。针尖大的一件事都能被她闹成地震。她仿佛一下子从春天掉进了严冬,还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寒冷。而谢鹏,打小一直都在冰天雪地里,他期盼温暖的春天,却不惧冬天。他自幼就深深地体会过贫穷。因此,今天的这点困难在他眼里算不了啥。唯一使他困惑的是,沈丽君对生活的迷茫,他竭尽全力地解劝她,犹如对牛弹琴。心灵上无法共通,让他很苦恼。他不求日子过得多舒坦,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人,要创造,而不是一味地索取和享受,更不能被困难俘虏,变得被动,所有障碍在顽强面前都会变得不足挂齿。这些话,他对沈丽君说过不下一百遍。
还清贷款前那两年里,沈丽君的脾气从最初的发火唠叨逐渐升级到大打出手,谢鹏的隐忍使升级的速度大幅提升。家里的啤酒瓶、菜刀等可以信手拈来的物品都充当过她的武器。谢鹏的胳膊上有过牙印,脸上有过指甲的抓痕。夏天,他从来不在母亲面前穿短裤,他怕母亲看到那道伤疤问起受伤的原因时,他没有顺其自然的说辞。在谢鹏眼里,这些伤都不算啥。
沈丽君能跟着自己过日子,也着实委屈人家了,谁叫自己又穷又没本事呢!每当她发火时,他就回想着平日里她对他的好,洗衣做饭,上班挣钱,沈丽君一样不比别的女人做的少,况且她为自己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仔细算算,她的好比坏要多,谢鹏来回想想,从心底里原谅沈丽君的过错。哪个人还没点个性啊,只不过她的个性强些罢了。伤心的时候,谢鹏如此安慰自己。
临近还款期限之日,谢鹏用信用卡套出来一部分现金,加上两年来俩人的积蓄,总算还清了信用社的贷款。
他想着沈丽君从此应该会收敛些自己的坏脾气。可是,他想错了。稍微遇到意见不和的事情,她还是暴跳如雷,不可理喻。
忍耐,忍耐,忍耐......
谢鹏不是机器,而是有血有肉普普通通的人。
他对婚姻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破灭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生活在坟墓里的活人。
如今的她,让他感觉很陌生,甚至是害怕。他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说不好,就会触动她的爆点。
彼时他以为忍耐会换来她的理解和退让,此时他才明白,原来的她早已被生活杀了。
夜,越来越深。谢鹏瑟缩着身子坐在冷寂的街角。他抬头看远处缠在电线上的那只塑料袋,不知啥时候,已经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