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m.badaoge.org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第1/3页)
万事繇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生
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文,
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
名权,其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
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
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
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
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
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活。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
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
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
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
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
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文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
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
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了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
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里与吏胥做
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
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
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
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
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将平日积下些小本
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
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
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
十以上,穿着一身绸绢衣服,旁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
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
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
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
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
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
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
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
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
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
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
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
传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
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
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
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
员外夫妻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
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
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
日在街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
家私恰像木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核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一个不贤
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
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木枝?两口未曾沾
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虚名空受气,
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到
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
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
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
手在此?”张权道:“止有两个。”便教儿子过来见了五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
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便道:“我因要
做好生活,故此寻你,怎么教这小厮来做?”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员
外,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小。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
王员外看见二子人物清秀,又且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厮是你甚么人?”
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得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
“不敢,只是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
来。”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
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
吃了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
请王员外来看。
王员外逐件仔细一观,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
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
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
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适
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
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
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
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
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
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
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
何尝牵挂父母,着些痛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
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
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
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也不难。常
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
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
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
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早来。”王员外道:
“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
“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
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
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说道:“我欲要承继大令郎为子,
做个亲戚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
仰攀宅上!就是小儿也没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
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
是他的。”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道:“既承员外提
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罢!”王
员外道:“说得是。”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
领着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过继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
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扮起
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
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
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
上大排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去
拜过家庙,然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下,廷秀上前四跪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
又到里边与玉姐姐相见。其馀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
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
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
直到更馀而散。次日,张权同着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先到大厅上去做生活。
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二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
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些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
又来相扰,小子心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
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
记得。那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内,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
是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
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馀。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有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
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
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
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扬太过,只道是面谀之词,反放心不
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欢,来对浑家
商议。徐氏也爱廷秀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的主意已定,央族
弟王三叔往张家为媒。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
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
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
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日行聘。不题。
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
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了
说话,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
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
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
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
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
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
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
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的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况
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
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
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
过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
论他相貌,也还有几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赞,这便差了。且不要论
别处,只这苏州城里有无数高才绝学,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勾飞
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
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得恁般容易?这
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难好败兴,把凑趣的话
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旁边转过瑞姐道:“爹爹,凭着
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
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便是他的本等,
晓得文字怎么样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么与他相往?”
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
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馀。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难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
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不着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帐,可不扯淡么!”
一头说,径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
体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
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
“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
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
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
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
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
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房带店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
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办的十分次第。然
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放回家。止有
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
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
挤不开,又雇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
撇过一边,尽称为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
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
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老婆商议。那
婆娘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赵昂满心欢喜,
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
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
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趁他起身去后,拚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
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
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
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
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
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
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
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
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
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话多的礼数。像
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
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
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问
兀谁好?忽地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
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
要了五十两银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
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个老年公差,举一
举手道:“上下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可是杨黑心么?他
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方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捕
厅衙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道:“有一件事,特来相求。
屈兄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
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
寒温,酒保将酒果嗄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
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
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
再送五十两,凑成十数。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
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
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
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
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
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
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
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
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赵昂深深作揖道:
“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
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
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
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门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
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
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
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
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
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
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
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
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
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
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
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
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
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
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争等子头上起,
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说道:
“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
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
明日解审时,当堂抬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
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又说道:
“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
“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吩咐莫与伙计们得知,“他
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
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
为证: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
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
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
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
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
“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馀
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
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个?做
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
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馀外更没有窝
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
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
今见开布店。”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
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
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
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
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
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呵呀!
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
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
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人拣好东西藏
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扭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
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
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馀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
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道:“不知这场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
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
家事不济,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
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
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一
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
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
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
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
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
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
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得受那痛苦!”张权高
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
“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
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僻所
在去了,岂敢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
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
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喊,只是一口
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
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
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
分辨,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侯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
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
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
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鐐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
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
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
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
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
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
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
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
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
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
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交与
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秀弟兄欲要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
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
“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
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
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
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
自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
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
请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
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
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
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
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
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
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后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
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心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
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
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
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
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
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可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
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最新网址: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