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滹沱折将真定惶(下) (第2/3页)
与顽强,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经历了最初那场猝不及防的惨败之后,那位为大明王朝征战了一生的开国宿将长兴侯耿炳文,竟是奇迹般地,从那无边的绝望与自责的废墟之中,重新站了起来。他那颗本已因袍泽的鲜血与金陵的愚蠢而变得冰冷死寂的苍老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属于军人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责任感与荣誉感,重新点燃。他不再是那个在野战之中瞻前顾后、迟疑不决的谨慎统帅,而是化作了一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要与眼前这座孤城,一同,存亡的,不倒的战神。
三日,整整三日三夜,燕王朱棣几乎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攻城手段,从那能将数人合抱的巨大滚石呼啸着抛向半空的重型投石车,到那由最坚硬的铁桦木打造、高达十余丈的巨大攻城云梯,甚至不惜将数千名刚刚俘虏的南军降卒驱赶至阵前,让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平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护城河。然而,他所有的努力,在那座仿佛与大地彻底融为一体的坚固城墙,与那位仿佛早已预判了他所有攻城路数的沙场宿将面前,都显得是那般的苍白无力。城楼之上,耿炳文那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苍老身影,仿佛是一面永远也不会倒下的旗帜,他总能在燕军的主攻方向发起攻击之前,便已将城中所有可用的防御力量——无论是那早已烧得滚烫的金汁,还是那足以将人连人带甲都砸成肉泥的巨大擂木,都精准地调配到位。燕军在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惨重代价之后,非但没能在那坚固的城墙之上打开一个缺口,反而被城楼之上那密如飞蝗的箭雨,与那从天而降的滚石擂木,杀得是尸横遍野,士气低迷。
第四日的黄昏,当那轮血色的残阳,即将要沉入那片被连绵的太行山脉所染成一片黛色的遥远地平线之下时,那座终年被肃杀的战鼓声与震天的喊杀声所笼罩的燕军中军大帐之内,终于也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朱棣,这位自起兵以来,便以一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姿态,席卷了整个幽燕之地的北方之王,此刻正一脸烦躁地在那幅巨大的、早已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军事舆图之前来回踱步。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早已没有了数日之前,在滹沱河畔大破南军时的那份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明明已在眼前,却迟迟无法将其彻底咬断咽喉的,深深的挫败感。
“先生!”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之上、仿佛早已入定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耿炳文这老匹夫,当真如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军连攻三日,损兵折将,士气已然跌至谷底!而那真定城,却依旧如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山,横亘在我等南下的道路之上!长此以往,待南军缓过神来,从那大同、宣府之地调集各路援军,对我等形成合围之势,则我等便要从猎手变成猎物,危矣!”
他那充满焦虑与杀伐之气的话语,在空旷的、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的帅帐之内久久回荡。然而,那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僧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依旧双目微闭,手中那串由一百零八颗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漆黑念珠,正在他那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指之间不紧不慢地缓缓捻动着。那姿态,仿佛帐外数万人的生死搏杀、震天的喊杀声与凄厉的惨叫声,都不过是扰动不了他心湖半分的微风。
直到朱棣那充满焦虑的目光几乎要将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僧袍都灼烧出两个窟窿时,姚广孝才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亮得如同两颗在最深的黑夜之中燃烧的寒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将整个天下都视为棋盘、将所有生灵都视为棋子的绝对冰冷的理智。
“王爷,”他那沙哑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静室之中缓缓回荡,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便抚平了朱棣心中那股狂躁的杀意,“贫僧说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一座再坚固的城池,其最脆弱之处,永远是守城之人的心。”
“耿炳文的心,虽坚,却并非无懈可击。”姚广孝缓缓地从蒲团之上站起,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并非指向地图之上那座代表着真定城的坚固标记,而是指向了那遥远的、被无数山川河流所阻隔的南方的金陵皇城。
“王爷您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充满了对人性精准洞察的微笑,“耿炳文这只老龟,他为何而战?他忠于的,并非是那个坐在金陵龙椅之上、对他充满猜忌与不信任的黄口小儿。他忠于的,是‘大明’这两个字,是他与太祖高皇帝一同用鲜血与白骨所打下的这片江山。他所畏惧的,也并非是王爷您的兵威,而是史书之上那支足以将他和他整个家族都钉在耻辱柱之上的名为‘不忠’的笔。”
“所以,”姚广孝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妖异的智慧光芒,“我等便要从这‘忠’字之上做文章。我等要让那金陵城里的所有人,都相信他耿炳文已然不再忠诚。”
朱棣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僧袍却口吐着比世间任何毒药都更为致命的诛心之言的妖僧,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姚广孝将要为他揭开那张通往胜利的最后的底牌。
“先生之意……”
“贫僧之意,便是‘流言’。”姚广孝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却又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王爷,一场真正的战争,其战场从来都不只在沙场之上。人心的战场、朝堂的战场,其杀人于无形的威力,有时远胜于百万雄兵。”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密信。那信并非是写给任何一位军中的将领,而是写给那早已潜伏于金陵城中、最繁华也最污秽的秦淮河畔的“瀚海龙庭”的另一位首领。
“贫僧早已命人在金陵城中布下了一张由美色、金钱与人情所织成的无形的网。”姚广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残忍的微笑,“而这张网的中心,便是那位最懂得如何在官场与市井之间拨弄是非、挑起纷争的‘血观音’秦钰绮。”
“贫僧已在这密信之中为她准备好了两份足以让任何一个对耿炳文心存疑虑的人都深信不疑的‘故事’。”
“其一,”他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恶毒的算计,“便是在金陵城中所有那些达官贵人们最喜欢聚集的酒楼、茶肆乃至画舫之上大肆宣扬耿炳文与王爷您曾在漠北战场之上的所谓‘袍泽之情’。要将您当年如何在战场之上救过他一命,而他又是如何在庆功宴上对您感激涕零、引为知己的‘英雄事迹’编得活灵活现、感人肺腑。如此一来,他此次滹沱河之败便不再是技不如人,而是‘故意放水,心存旧故’的铁证。”
“其二,”姚广孝的眼中闪过一丝更为冰冷的寒光,“便是要通过那些早已被我们收买的宫中的内侍与言官的门客,将另一种声音悄无声息地传入那位年轻的、耳根子极软的陛下的耳中。那便是耿炳文年老胆怯,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他之所以坚守真定、拒不出战,并非是为国尽忠,而是为了保全他自己手中最后一支精锐的部队,是为了他那早已风雨飘摇的长兴侯的爵位。他是个只知自保的懦夫。”
“王爷您想,”姚广孝看着朱棣,那张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神祇俯视蝼蚁般的悲悯微笑,“当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指向了同一个‘不忠’与‘无能’结论的流言,如同两股最凶猛的洪水,同时冲向金陵城里那座本就因战败而惊慌失措、摇摇欲坠的朝堂,那将会是何等一副壮丽而又可悲的景象?”
“届时,我等甚至都无需再攻城了。金陵城里那些急于寻找一个替罪羔羊的大人们,便会亲手为我们送上那座坚固的真定城,连同耿炳文那颗白发苍苍的忠诚的头颅。”
朱棣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混杂了兴奋、残忍与绝对自信的火焰彻底点燃。他知道,一场新的、看不见硝烟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战争已然在数千里之外的那座繁华的、温柔的、充满了阴谋与背叛的帝国心脏打响。而他,将是这场战争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胜利者。
当真定城外那凝固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对峙将北方的战局拖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之时,一场无声的、却又远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为致命的战争早已在数千里之外那座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金陵,悄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帷幕。这不再是一场关于兵力与城池的较量,而是一场关于人心、关于信任、关于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人性中最卑劣的猜忌与最脆弱的恐慌的无声绞杀。而这场绞杀的操盘手,便是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却心怀着颠覆天下之志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与他麾下那支早已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这座帝国每一个阴暗角落的影子军队——“瀚海龙庭”。
秦淮河,这条流淌了千年,见证了六朝兴衰,也浸润了无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风流与血泪的温柔之河,此刻正静静地倒映着天边那轮冰冷的、如同死人眼眸般的惨白残月。河面上那上百艘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巨大画舫,如同一座座漂浮在水面之上的华丽宫殿,从那绣着金丝银线的精美纱幔之后传出的是靡丽的、令人骨头发酥的丝竹之声,与那些早已被酒精与欲望所麻痹了的达官贵人们肆无忌惮的、粗野的哄堂大笑。然而,就在这片充满了脂粉香气与醇酒味道的浮华之下,一股足以将整个帝国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恶毒暗流,却正在悄然地汇聚、发酵。
在秦淮河畔那座最为奢华、也最为隐秘的名为“醉仙楼”的酒楼顶层,一间终年被厚厚的、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与窥探的波斯地毯所覆盖的雅间之内,那位被誉为“血观音”的绝色妖姬秦钰绮正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由整块沉香木所打造的宽大的软榻之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火红色透明纱衣,那玲珑浮凸的火爆身材在卧房之内那几盏早已被她悄悄地换上了能散发出一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心神迷醉的奇异香气的特制烛火之下若隐若现,充满了能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致命诱惑。
而在她的面前,跪着十数名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男人。他们之中有穿着四品文官朝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有身着五品武将铠甲的京营卫所千户,甚至还有几位穿着内侍省太监服饰的在宫中颇有头脸的总管。他们平日里在各自的衙门之内无一不是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存在,然而此刻,在这位看似柔弱无骨的绝色妖姬面前,他们却如同一条条最温顺的、摇尾乞怜的狗,眼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极致的迷恋与恐惧。
“诸位大人,”秦钰绮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玩世不恭的娇笑,她那媚眼如丝的桃花眼缓缓地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奴家近来听闻了一些关于北方战事的有趣的传闻,不知诸位大人可曾有所耳闻啊?”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般悦耳,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一名早已被她的美色与她那神乎其技的房中秘术折磨得神魂颠倒的翰林院学士立刻满脸谄媚地向前膝行两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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