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似李相爷这般敢功成身退,寻仙访道,纵情山水的又有几人呢? (第3/3页)
“违背王命”、“僭越之罪”数字,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将面色皆是一变。
方才请战最踊跃的几人,也下意识地缩回了脚步。
目光闪烁,彼此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方才那股欲直捣黄龙的锐气,顷刻间消散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乃至畏惧的氛围。
人人都开始掂量,这灭国之功虽诱人。
但若因此触怒朝中相公,甚至引得君王猜忌,那便是泼天大祸。
尤其现在国内功臣众多,正是最敏感猜忌之时。
帅座之上,陈登面沉如水。
他本是极富进取之心之人,深知战机稍纵即逝,渡江确是当下最佳选择。
然臧霸一席话,精准地击中了他的顾虑。
他虽受命总督前线军事,有“便宜行事”之权。
然“全面渡江”与“江北御敌”性质截然不同。
却已触及朝廷战略的根本。
朝中派系林立,各怀心思。
南征之前,李翊虽有言在先,不过多干预前线军事决策。
因为怕微操,影响战况。
但重大的军事决策,是必须上报给内阁,且必须由李翊来决断的。
而“全面渡江”之战,就是一场需要上报的重大军事决策。
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南征战役中,最大的军事决策。
尤其陈登以及他所部的淮南军,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真被朝中有心之人,扣上“拥兵自重”、“独断专行”的帽子……
他心中权衡再三,那跃马江南的豪情终究被政治上的谨慎压下。
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臧将军所言……老成谋国,不无道理。”
“灭吴之事,确需统筹全局。”
“荆州黄老将军虽进展顺利,然我部亦需与之策应。”
“暂且……暂且按原定方略,巩固江北战果。”
“清扫残敌,以待黄将军东下会师。”
“渡江与否,待本帅详奏朝廷,请李相爷与圣上决断后,再行区处。”
此言一出,帐中主战者无不面露失望。
一员骁将忍不住再次出列,正是高顺。
他性情刚直,朗声道:
“陈征南!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将军身为三军上将,授钺专征。”
“正应见机而进,临事决断!”
“若事事等待洛阳诏命,千里往返,战机早失!”
“李相爷出征前亦有明言,许将军‘便宜行事’之权。”
“渡江破吴,正当其时。”
“岂能因畏谗惧谤而踟蹰不前?”
“万望将军明断!!”
臧霸立刻反唇相讥,声音冷硬:
“高将军!‘便宜行事’乃为临机应敌,非是纵容妄为!”
“全面渡江,灭人之国,此乃动摇国本之重大决策。”
“岂是一句‘便宜行事’便可搪塞?”
“若然有失,这千秋罪责,高将军可能一肩承担否?”
高顺被噎得面红耳赤,怒视臧霸。
但却知此事关乎重大,自己确实无法承担那可能的后果。
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仰天长叹,声透帐幕,满是痛惜与无奈:
“唉!良机坐失!良机坐失!”
“惜哉!惜哉!!”
“他日纵能渡江,焉知今日之吴,尚在否?”
“纵在,又需多费我多少将士鲜血!”
他的叹息在帐中回荡,却无人再应。
陈登默然不语,臧霸面有得色,其余诸将皆垂首不言。
渡江之议,遂就此搁置。
汉军的兵锋在长江北岸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南岸吴人惊魂稍定,重新组织防务。
那唾手可得的破吴首功,因这庙堂的猜忌与军中的算计,悄然滑过。
唯有滔滔江水,依旧东流,漠然旁观着这人间得失。
……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
将陈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军地图上,微微晃动。
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深衣,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沉郁。
白日里帐中那场激烈的争执,如同无形的枷锁,仍紧紧箍着他的心神。
帐帘轻动,徐盛端着一方木案悄步而入。
案上是一盘切得极薄、莹白如玉的生鱼脍。
配着翠绿的香蓼与芥酱,香气清冽。
“将军。”
徐盛将案几轻置于书案上,低声道。
“今日江边渔人献上鲜鱼,末将见其肥美,知将军素爱此味。”
“特令庖厨制成鱼脍,将军且用一些,稍解疲乏。”
陈登目光掠过那盘精致的鱼脍,却是摇了摇头,毫无食欲。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
“文向有心了。”
“只是……心中有事,食不甘味。”
徐盛默立一旁,稍顷,小心问道:
“将军……可是仍在思虑白日臧、高两位将军之争?”
陈登又是一声长叹,这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纠葛与无奈。
“文向啊,你可知,今日帐中。”
“臧、高二人所言,皆有其理,并无绝对对错之分。”
他站起身,踱至帐壁悬挂的巨幅江图前,手指划过那道奔流的大江。
“高顺所言不虚,此刻确是渡江良机。”
“吴人新败,人心惶惶。”
“我大军挟大胜之威,雷霆一击,建业可下!”
“届时,青史之上,皆是你我之名。”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江南之地,眼中闪过一丝灼热,但旋即熄灭。
“然……”
他话音一转,手指收回,负于身后。
“臧霸所言,更是老成持重之论。”
“灭国之战,非同小可。”
“岂能不奏报朝廷,不请示相爷,便擅自发动?”
“我……”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一丝自嘲与警醒。
“我仗着与相爷手足情深,这些年在江南之地独断专行久了,几乎忘了。”
“为人臣者,有些规矩,是铁律!碰不得。”
徐盛眉头紧锁,忍不住道:
“可将军亦知,如此等待,便是坐失良机!”
“他日再渡,江防重整,不知要多费多少儿郎性命!”
“我岂不知?!”
陈登猛地回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痛苦。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然现实便是如此!”
“若我等此刻渡江,即便赢了,灭了东吴。”
“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岂会放过如此攻讦良机?”
“‘拥兵自重’、‘目无君上’的奏疏,顷刻便能堆满陛下的龙案!”
“届时,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
“陛下与相爷,又将如何自处?”
他走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下去:
“反之,若我等恪守臣节,上报请命。”
“即便因此延误了战机,让平吴之事多费周折。”
“朝廷也只会嘉奖我等恭顺谨慎,顾全大局。”
“这,便是政治啊,文向。”
徐盛闻言,面露悲悯,喃喃道:
“就为了这……这无形的规矩。”
“却要教我汉家健儿,日后以血肉去填吗?”
陈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复杂的清明。
“……政治本就是如此。”
“我相信,即便是相爷在此,亦会希望我如此行事。”
“他身处中枢,夹在兄弟情谊与君王权术之间。”
“其难处,远胜于我。”
“我依赖了他大半生,如今——”
“也该轮到我替他考量,替他分忧了。”
徐盛望着主帅,感慨道:
“末将……真是羡慕将军与相爷这等情谊。”
“肝胆相照,又能彼此体谅。”
“是啊……”
陈登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往昔的温暖笑意。
“想起当年在广陵,我与相爷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纵马江湖,畅论天下,何等快意……”
“弹指间,他已是总揽朝纲、一人之下的内阁首相。”
“我也成了这虎步江南、权倾一方的大将。”
“岁月滔滔,竟如此匆匆。”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徐盛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将军……若他日真平定了东吴,天下归一。”
“将军……将来有何打算?”
陈登闻言,先是一怔。
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苦笑。
那笑容里有向往,有迷茫,更有难以割舍的纠缠。
“打算?”
他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
“文向,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我的痛处。”
“不瞒你说,我……自己亦不知答案。”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帐幕,望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我为何如此佩服相爷?”
“非仅因其智谋超群,更因他总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洒脱与豪情。”
“能拿起,亦能放下。”
“我陈元龙平生自负豪气干云,可与他相比。”
“便如同腐草之荧光,比于天空之皓月。”
“我也常想效仿留侯张子房,功成身退。”
“寻仙访道,纵情山水,何等逍遥自在!”
他语气中流露出真诚的向往,但随即化为更深的无奈与自嘲。
“然……谈何容易?”
“当你真正站到这权势的顶峰,才会明白,手中紧握的一切——”
“生杀予夺之权,一言九鼎之威。”
“乃至堆积如山的财货——是多么的令人沉醉,又是多么的难以舍弃。”
“这些都是我二十余载,呕心沥血,一刀一枪,步步为营拼搏而来!”
“拿起来,千难万险。”
“要放下……呵呵,更是难如登天啊。”
从古至今,敢于舍弃手里权力财货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尤其是当你拥有过后再失去,那将无比痛苦。
更别说陈登手里的权力财货,是他二十多年一拳一脚拼搏出来的。
又岂肯因一句,
你要为大局牺牲,要为团队考虑,而轻易舍弃呢?
徐盛默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最终只能道:
“将军……有此念,方是常态。”
“如相爷那般人物,古今能有几人?”
陈登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取过一件厚实的大氅披上,对徐盛道:
“帐中气闷,随我出去走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帐。
深秋的江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浓重的水汽。
长江在夜色下奔腾咆哮,黑沉沉的江面反射着营中零星的火光,更显浩渺难测。
陈登独立江边,任凭江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望着那无尽东流的江水,沉默了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冬日……很快就要来了。”
“待朝廷的钧命辗转至此,必是隆冬时节。”
“那时节,北风呼啸,天寒水冷。”
“再想渡此天堑……唉,只怕又要多费无数周折,多添无数白骨了。”
他的声音融入了滔滔江水声中,带着一丝未能尽全功的遗憾,一丝对未来的隐忧。
还有一丝身不由己的怅惘。
徐盛侍立其后,望着主帅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亦是无言。
唯有江声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