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奏报 (第3/3页)
是陛下用多少个不眠之夜,一笔一划,硬生生从废墟与混沌中勾勒出来的。
盛世的气象,已如晨曦微露,悄然弥漫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只是这执笔勾勒盛世蓝图的手,此刻却因疲惫而微微颤抖。
“陛下...”沐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哽咽,“龙体为重啊,您这般熬下去,纵是身子再好也...这大魏的江山,还指望着您呢。”
顾怀没有睁眼,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压低嗓音的通禀:“启禀陛下,通政司急报!南洋船队...船队主力已返航,驶入钱塘江口!海外都督府参议杨哲,携船队主簿及重要文书,正日夜兼程,奔赴京师!”
顾怀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刹那间,所有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深潭般的眸子里,锐利的光芒如寒星乍现,他霍然坐直身体,玄黑龙袍上的盘龙似乎也随之昂首。
“宣!”
......
靖平元年深秋的这场大朝会,气氛迥异于往日,太和殿内,金砖墁地,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两班,绯青绿各色袍服汇成一片庄重的色流,然而,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灼热与探究,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个风尘仆仆、跪伏于地的青衫身影之上。
杨哲。
他终于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甚至在海风盐渍下更显破旧的青布直裰,穿上了正式的官服,如此一来衬得他身形清癯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数月的海上颠簸与万里驱驰,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疲惫,当初那个儒雅的青衫文士,如今变得皮肤黝黑粗糙,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深如寒潭,枯寂无波。
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厚实的、以火漆密封的紫檀木匣,匣子边缘磨损严重,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万里波涛。
“臣,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奉旨远航归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顾怀的声音自丹陛之上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杨卿万里奔波,辛苦。此行成果如何?”
“谢陛下!” 杨哲依言起身,但并未立刻打开木匣。
他垂首,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平稳语调,开始陈述,每一个字都清晰、准确,没有修饰,没有情绪,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转动:
“臣率船队奉旨远航,首抵三佛齐巨港。彼邦初有轻慢,于龙牙门水道设伏阻我。船队以炮火慑服之,歼其跳梁土著二百余。三佛齐王震怖,遂定《通商互惠条约》。我朝租得龙牙门西岸要地九十九年,设水寨、炮台、货栈,扼水道咽喉。今龙牙门已成我大魏南洋第一要塞,商船往来,皆受庇护。”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低语。
对于下南洋这件事,大部分人都以为,只是一次浪费钱财的、“扬我国威”的行为,是这位新帝登基之初,想要向天下传达自己坐龙椅而面天下的威势。
但他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丝毫不加掩饰的...开拓。
百官看向杨哲那身寒酸青衫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杨哲恍若未闻,继续道:“船队续航,抵达天竺西岸重镇卡利卡特。此地乃万商云集之埠,佛郎机人、大食人、天竺土王势力混杂。臣示以船坚炮利,迫其萨摩林签订条约。我朝于卡利卡特海岬租地,修筑石堡、船坞,驻军两百,设大魏商馆。今卡利卡特已成我朝西出南洋之坚实跳板。”
“佛郎机人?”兵部尚书任彬忍不住低声喃喃--这个名字对大部分朝臣而言,陌生而遥远。
杨哲微微一顿,深渊般的眸子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是,此乃极西欧罗巴之强邦,其舰船形制迥异于我,虽不及我巨舰庞大,然船体轻捷,逆风航行之能颇优,更兼火器精良,士卒凶悍,行事酷烈,动辄以炮舰迫人城下之盟。彼辈已于天竺西海岸之果阿、科钦等地建立据点,其势日炽,乃我大魏未来海疆之大患!”
接着,他打开了紫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厚实的文书图册。
“此乃臣此行所获之要物:新绘南洋至天竺西海岸之精确海图,标注航道、洋流、暗礁、补给点;《天竺西海岸诸邦风物志》,详录其兵力、物产、港口、掌权者性情;《佛郎机人舰船火器探析》,摹有彼船形制、炮位布局草图,并获其小型火铳之残图数页;另有南洋诸岛地理水文志、所携回之异域作物种子名录、矿石样本图说...”
他一份份取出,由内侍接过,恭敬呈送御前。
每一份文书图册的展示,都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朝臣们看着那些前所未见的精密海图,描绘着奇形怪状西洋帆船的草图,记录着陌生国度详情的文字,还有那些标注着“胡椒”、“肉豆蔻”、“金鸡纳霜”等奇异名称的种子名录...震惊、好奇、贪婪、忧虑,种种情绪在殿中无声地翻涌,反对下南洋的声音,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木匣之中,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是帝国未来百年气运的基石!
顾怀的目光扫过那些呈上的文书,尤其在佛郎机舰船草图和火铳残图上停留片刻,他微微颔首,对杨哲道:“杨卿此行,披荆斩棘,拓土万里海疆,扬我国威于异域,更带回此等关乎国运之重宝,功莫大焉!着晋为海外都督府都督同知,赏金千两,锦缎五百匹!”
“臣,谢主隆恩!” 杨哲躬身谢恩,脸上依旧无喜无悲。
封赏已毕,殿中气氛似乎轻松了些许,许多官员的目光开始带上期待,似乎在等着听那传说中的香料宝石如何堆积如山,或是南洋奇闻轶事。
然而,杨哲谢恩之后,却并未退下,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沉默了片刻,这份沉默,在刚刚经历过封赏喧哗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份单独密封的、略薄的奏报,这份奏报没有放入紫檀木匣,显然意义非凡,他双手将其高举过顶:
“陛下,臣尚有...最后一份奏报。”
他没有说出奏报的内容,但很明显已经勾起了百官的好奇心,不知道多少人伸长脖子,试图看到那份奏报上的些许字迹,沐恩一甩拂尘,快步下了金阶,接过奏报,然后又快步呈到顾怀面前。
顾怀将其展开:
“臣离天竺返航前,赵公子...执意率‘破浪’号战船一艘,并补给船数艘,脱离大队,扬帆向南。”
“公子言道,陛下曾有谕示,汪洋极南之地,或存一片广袤无主之陆,其地数倍于中原,公子愿承此志,为陛下,为华夏,寻访此‘南方大陆’,将其绘入大魏舆图!”
“臣...曾力劝,南向海域,风涛诡谲莫测,海图一片空白,凶险远胜西行,然公子其志甚坚,臣只得拨与船只人手。”
“臣率主力船队返航,一路留心打探,并遣快船于约定之海域巡弋接应...然而...”
“...至今,音讯全无。”
“破浪号连同公子,已失踪于茫茫南海,四月有余。”
“臣,万死!”
顾怀猛地坐直身子,看向那在阶下躬身的杨哲,眼中寒芒乍现!
一股滔天的杀意和威压席卷了大殿,刚刚还因为南洋风物而脸露喜色的群臣瞬间噤若寒蝉,绝对的死寂吞噬了整个太极殿,不知道多少人屏住了呼吸--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新帝如此暴怒。
顾怀看着杨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你难道,是想替朕处理前朝“余孽”,好让朕坐这把龙椅坐得更加安心?
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