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六十六 列传第一百一十六 (第3/3页)
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
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
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
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
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
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
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
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
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或卧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
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
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
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
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
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
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
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
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
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
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
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
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
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
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
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
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
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
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
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
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
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
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
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
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
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
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
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浔阳浮江上峡。十四年三月,元稹会居易于峡
口,停舟夷陵三日。时季弟行简从行,三人于峡州西二十里黄牛峡口石洞中,置
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南宾郡当峡路之深险处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为《木
莲荔枝图》,寄朝中亲友,各记其状曰:“荔枝生巴、峡间,形圆如帷盖。叶如
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
如紫绡,瓤肉莹白如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
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木莲大者
高四五丈,巴民呼为黄心树,经冬不凋。身如青杨,有白文。叶如桂,厚大无脊。
花如莲,香色艳腻皆同,房独蕊有异。四月初始开,自开迨谢,仅二十日。元和
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写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绝赋之。”有“天教抛掷在
深山”之句,咸传于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写。
其年冬,召还京师,拜司门员外郎。明年,转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
夫,始著绯。时元稹亦征还为尚书郎、知制诰,同在纶阁。长庆元年三月,受诏
与中书舍人王起覆,试礼部侍郎钱徽下及第人郑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转中书舍
人。十一月,穆宗亲试制举人,又与贾餗、陈岵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职,
无不首居其选,然多为排摈,不得用其才。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
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
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秩
满,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书
监,赐金紫。九月上诞节,召居易与僧惟澄、道土赵常盈对御讲论于麟德殿。居
易论难锋起,辞辨泉注,上疑宿构,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转刑部侍郎,封
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三年,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寻除太子宾客。
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訏
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
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已后,
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
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
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五
年,除河南尹。七年,复授太子宾客分司。
初,居易罢杭州,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凭宅,竹木池馆,有林
泉之致。家妓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罢归,每独酌赋咏于舟中,
因为《池上篇》曰:
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闬北
垣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
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初乐天既为主,喜且曰:“虽有池台,无粟不能守也”,
乃作池东粟廪。又曰:“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也。”乃作池北书库。又曰:
“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娱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乐天罢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始作西平桥,开环池路。罢
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五、白莲、折腰菱、青板舫以归,又作中高桥,通三岛迳。
罢刑部侍郎时,有粟千斛,书一车,洎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以归。先是颍川
陈孝仙与酿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蜀客姜发授《秋思》,声
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
太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
得,四人所与,洎吾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
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
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含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
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咏,非诗非赋,
阿龟握笔,因题石间。视其粗成韵章,命为《池上篇》云: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
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飒
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宽。灵鹊怪
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
闲。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又效陶潜《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以自况。文章旷达,皆此类也。
太和末,李训构祸,衣冠涂地,士林伤感,居易愈无宦情。开成元年,除同
州刺史,辞疾不拜。寻授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四年冬,得风病,伏枕
者累月,乃放诸妓女樊、蛮等,仍自为墓志,病中吟咏不辍。自言曰:“予年六
十有八,始患风痹之疾,体郤首胘,左足不支。盖老病相乘,有时而至耳。予
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患,先禅
观而后顺医治。旬月以还,厥疾少间,杜门高枕,淡然安闲。吟咏兴来,亦不能
遏,遂为《病中诗》十五篇以自谕。”
会昌中,请罢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每肩舆
往来,白衣鸠杖,自称香山居士。
大中元年卒,时年七十六,赠尚书右仆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经史事类》
三十卷,并行于世。长庆末,浙东观察使元稹,为居易集序曰:
乐天始未言,试指“之”、“无”字,能不误。始既言,读书勤敏,与他儿
异。五六岁识声韵,十五志辞赋,二十七举进士。贞元末,进士尚驰竞,不尚文,
就中六籍尤摈落。礼部侍郎高郢始用经艺为进退,乐天一举擢上第。明年,中拔
萃甲科,由是《性习相近远》、《玄珠》、《斩白蛇剑》等赋洎百节判,新进士
竞相传于京师。会宪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对诏称旨,又登甲科。未几,选入翰林,
掌制诰。比比上书言得失,因为《贺雨诗》、《秦中吟》等数十章,指言天下事,
时人比之《风》、《骚》焉。
予始与乐天同秘书,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
予百韵律体及杂体,前后数十诗。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
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辞,自谓为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
《贺雨》讽谕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
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其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因之
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有至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
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
以一金换一篇,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
长庆四年,乐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还,予时刺会稽,因得尽征其文,手
自排缵,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辈多以前集、中集为名,予以为陛
下明年当改元,长庆讫于是矣,因号《白氏长庆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时长
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
赋赞箴诫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奏表状长于直,书檄辞册剖判长
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人以为稹序尽其能事。
居易尝写其文集,送江州东西二林寺、洛城香山圣善等寺,如佛书杂传例流
行之。无子,以其侄孙嗣。遗命不归下邽,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家人从命
而葬焉。
行简,字知退。贞元末,登进士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中,卢坦镇东蜀,
辟为掌书记。府罢,归浔阳。居易授江州司马,从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为
尚书郎,行简亦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长庆末,振武奏水运营
田使贺拔志言营田数过实,诏令行简按覆之。不实,志弘,自刺死。行简宝历二
年冬病卒,有文集一十卷。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居
易友爱过人,兄弟相待如宾客。行简子龟儿,多自教习,以至成名。当时友悌,
无以比焉。
敏中,字用晦,居易从父弟也。祖鏻,位终扬府录事参军。父季康,溧阳
令。敏中少孤,为诸兄之所训历。长庆初,登进士第,佐李听,历河东、郑滑、
邠宁三府节度掌书记,试大理评事。大和七年,丁母忧,退居下邽。会昌初,为
殿中侍御史,分司东都。寻除户部员外郎,还京。
武宗皇帝素闻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
朝谒,因言从弟敏中辞艺类居易,即日知制诰,召入翰林充学士,迁中书舍人。
累至兵部侍郎、学士承旨。会昌末,同平章事,兼刑部尚书、集贤史馆大学士。
宣宗即位,加右仆射、金紫光禄大夫、太清宫使、太原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
及李德裕再贬岭南,敏中居四辅之首,雷同毁誉,无一言伸理,特论罪之。五年,
罢相,检校司空,出为邠州刺史、邠宁节度、招抚党项都制置等使。七年,进位
特进、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等事。十一年二月,检校司徒、平
章事、江陵尹、荆南节度使。懿宗即位,征拜司徒、门下侍郎、平章事,复辅政。
寻加侍中。三年罢相,为河中尹、河中晋绛节度使。累迁中书令。太子太师致仕,
卒。
史臣曰:举才选士之法,尚矣!自汉策贤良,隋加诗赋,罢中正之法,委铨
举之司。由是争务雕虫,罕趋函丈,矫首皆希于屈、宋,驾肩并拟于《风》、
《骚》。或侔箴阙之篇,或敩补亡之句。咸欲锱铢《采葛》,糠秕《怀沙》,
较丽藻于碧鸡,斗新奇于白凤。暨编之简牍,播在管弦,未逃季绪之诋诃,孰望
《子虚》之称赏?迨今千载,不乏辞人,统论六义之源,较其三变之体,如二班
者盖寡,类七子者几何?至潘、陆情致之文,鲍、谢清便之作,迨于徐、庾,踵
丽增华,纂组成而耀以珠玑,瑶台构而间之金碧。国初开文馆,高宗礼茂才,虞、
许擅价于前,苏、李驰声于后。或位升台鼎,学际天人,润色之文,咸布编集。
然而向古者伤于太僻,徇华者或至不经,龌龊者局于宫商,放纵者流于郑、卫。
若品调律度,扬搉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
始定霸于曹、刘;永明辞宗,先让功于沈、谢。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臣
观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壶奥,尽治乱之根荄。非徒谣颂之片言,盘盂
之小说。就文观行,居易为优,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
不亦贤乎。
赞曰:文章新体,建安、永明。沈、谢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长有
《茎英》。不习孙、吴,焉知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