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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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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倾心 (第1/3页)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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