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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亮以后,头就疼得像要裂开……
老吴想把阿霓的小床,像上次那样挪到自己的房间,有爸爸陪着,也许夜里她能少做些噩梦。但这一次,被阿霓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老吴在长夜难眠的惊恐中,常常披衣而起,踮脚走到阿霓的房门口,倾听阿霓房间的动静。他听见她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大哥哥、一会儿是美术组;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哭泣、喊她也喊不醒;有时她又会在梦中低声唱歌,那歌词模模糊糊的,只有歌的曲调,听起来像是那首《北方的狼》……
一年多来,老吴最怕的就是阿霓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重新发病,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已兵临城下。他为阿霓请来了全市最好的神经科医生,希望她起码能恢复安稳的睡眠;白老板则请来了一位祖传中医名家、还有一位气功师,为阿霓发功治病;但阿霓却依然终日昏沉,醒来时便死死拉住爸爸或是白老板的手,让他们带她去北京买画……
束手无策的老吴,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下,终于下决心给水虹写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这次阿霓发病的原因和病情。他请水虹赶紧用特快专递或是别的办法,给阿霓寄一幅周由的作品,除此以外,看来已没有更好的医生,能治疗阿霓的病了。信一发出,他又是几封加急电报追去,他想起水虹在一封信上好像曾经提起他们正在搬家,假如新居能有个电话,他还能在电话里同水虹商量一下对策。做完这些后,他便赶紧安慰阿霓说,他正在设法同周由联系,只要周由没有出差在外,只要爸爸能找到周由,她一定会重新得到大哥哥的画的……
老吴说出这话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被迫对阿霓作出了让步。
那天,舒丽陪着水虹和周由,去出席了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那个地方离周由的父母家不远,活动结束后,周由想起好久没有回父母家了,该回去看看并取回最近的邮件。舒丽便开着车把水虹拉到自己那个小窝,让周由取了信件后,到她那儿来接水虹,再把他们一起送回去。水虹和舒丽进门不久,刚刚煮好咖啡,舒丽抱出一大堆最近新买的时装,和水虹在镜子前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穿着,却听门铃骤响,周由面色惨白、神情黯然地闯了进来,鼓鼓的公文包摔在桌上,信件哗哗地散落一地,手里紧紧抓着一封红边的快件和几封绿边的电报,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水虹。
水虹一眼看见快件信封上老吴的字迹,犹如触电一般,心里怦怦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了她。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对于来自江南的信件,始终有一种神经质的过度敏感。她每天都渴望着女儿的消息,但又怕信中会带来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快件和电报都意味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她忽然想起,最近由于搬家事忙,自己已经有十天左右没有给阿霓打电话了。一年多来,阿霓在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白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渐渐养好了心里的创伤,她的学业也正在恢复,等她再大一点,她就能对自己的未来作出明智的选择了。江南水乡的涟漪已慢慢平静了,水虹本想再过一两年,等阿霓有了成人的承受能力,她也许就可以把全部的事实真相告诉阿霓了。周由的父爱也许能减轻阿霓原来的痛苦……在她和周由的计划之中,再有半个月,她就该回苏州去看望阿霓了……
会有什么事呢?看看周由忧郁的脸色,水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这封长信的到来,立即将周由和水虹刚刚建立起来的宁静生活又一次打碎了——水虹万万没有想到,港刊港报居然会渗透到苏州小城;没有想到,一幅《情友》,会在阿霓心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暴;水虹更没有估计到,一年多来,在没有任何大哥哥的画和信息、在绝对断水断电的条件下,阿霓那颗执著的爱心,竟然还在顽强地、奄奄一息地跳动着……
水虹尝到了比上一次苏州小河血案更惨重更痛心的打击。如今她的痛苦已经打成了两个死结,一南一北两个情结,牢牢地套在她的颈项上,一个松不了、一个解不开;和周由两年多的情爱,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周由了,周由是她灵魂的依托,而阿霓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她不知道在生命和灵魂之间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阿霓的爱已病入膏肓,而周由的狂热,也同样病人骨髓;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爱心,才总算在疯人院的门口拦阻了周由;但也许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就有可能钻进那道画布做成的围墙里去。本来她打算等新居完全安顿好以后,就同周由正式登记结婚,那种温馨而安宁的家庭生活,一定会渐渐让周由回归平和。然而,就在这条坎坷之路通往坦途的拐角,阿霓的爱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从老吴的信上看,阿霓似乎已经没有一年多前那么疯狂那么澎湃了,可怜的阿霓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了。但水虹觉得这种爱到了尽头的爱,也许恰恰是最可怕的。两年前,水虹就是被周由那种爱到了生命尽头的爱,所深深打动、彻底征服的。她担心自己和周由都会被这种少女的痴情感动,以至从此被母爱和父爱分割在银河两岸,永世没有鹊桥……也许她真的应该马上回苏州去,回到阿霓和老吴身边去,重新去做一个贤妻良母,永远不再回来。也许她真的应该把阿霓交给周由?或者把周由还给舒丽?是她把这些关系都弄得乱七八糟,如果真有神灵能让一切恢复原有的秩序,她甘愿承受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水虹失去了一向矜持的举止,倒在舒丽的床上,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华丽而沉重的吊灯似乎是用一根女人的头发丝悬吊着的,精致易碎的玻璃灯罩,正对着底下坚硬的拼花地板……水虹过去只面临拯救两个人的艰难,然而,此刻她却必须面对三个人的痛苦。到底该怎么办呢?
周由的身子深深埋在长沙发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久久无言。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黑暗的画面:一个是他向水虹发起秋季攻势之前,犹如坠入深渊峡谷般的黑暗;另一个则是组装着现代怪胎畸形儿的巨大黑色皮囊……而这个就连他也避之不及的黑暗世界,却正在向着那个可爱的阿霓步步逼近。他感到了内心一阵阵的绞痛和窒息。一年多来,那一粒有时让他内心充满光亮的小小光斑,远远地发着垂死的光亮,一闪一闪的,间歇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微弱,即将被潮水般漫来的暗夜吞噬……周由心中唯一一次少男少女式的纯情无欲的爱又重新涌动起来。他恨不得马上抓起电话对阿霓说:阿霓小妹妹,大哥哥就要飞到苏州来看你了,给你带去好多好多画,比以前更多,多得可以把你小房间的墙壁都挂满……大哥哥再带你去爬山,把你扛在肩膀上,让你在山顶上大喊大叫……那样,也许阿霓的病立即就会好起来的……
但是,尚未失控的理智告诉他,他根本不能去摸那个电话。如今他即使对阿霓有一丝丝关切和亲密的表示,都会在阿霓心里引发出一场爱的暴风骤雨,将她心里好不容易才修筑的防线在瞬息间冲垮、冲得土崩瓦解,从此漫无边际地泛滥肆虐。他将因怜惜她而毁坏她、因疼爱她而加倍地伤害她;也许她的病情会因他而暂时缓解,但当他离开以后呢?她单恋的苦痛会陷入更深的绝望……
周由苦于世上的情爱无法分割也无法分享。在他得到水虹的那一刻,他已永远地失去了阿霓。但水虹是他穿过了无数个残忍的黑暗,才得到的爱的光明世界。他已再也经受不起那样的折磨了,水虹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全部,在他的一生中都似乎再不可能作出新的选择了。周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一颗颗晶莹的水晶玻璃坠物,像一尊冰陨石雕像的泪珠,伤心得冻凝成冰,滴落不下。她在寒冷的太空中飞行了数百亿光年,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身边。她似乎刚刚被狂热的爱融化出几滴幸福的热泪,转眼又变成了冰清玉洁的冷美人。如果他离开了她,她便会擦过地球,从此回到孤独寂寞的太空中去,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他也将成为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世界……
周由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划开了一道缺口,却找不到能缝合它的羊肠线。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水虹身边,瑟瑟发抖地拉起了她冰冷的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舒丽支着胳膊肘,默默坐在桌子旁边。她把老吴的长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也被老吴信中描述的情景吓蒙了。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美丽的小阿霓,以这样一种疯狂而绝望的姿态,从老吴的信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勇敢地向周由和水虹、似乎也是向着她逼近。舒丽忽然觉得从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阿霓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渐渐被一种巨大而又深远的同情弥漫笼罩,她不禁为这个少女顽强而又不幸的爱所深深触动了。在这个不断组装又分离的世界,假货越打越假,即便在她和周由水虹三个人的友情中,也可以挤出一些利益的假货来。但阿霓在十三岁到十六岁的花季里生长起来的朦胧之爱,就是让最精明最挑剔的商人鉴别,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真诚和纯洁。谁能帮帮她呢?向她伸出一只成人的手,拉着她越过人生最初的泥潭?舒丽抬起头望着眼前被忧伤击倒的周由和水虹,那对一直使她又爱又恨的情侣,心中五味俱全、思绪纷乱。水虹可以用她超凡脱俗的爱,来平衡周由的艺术疯狂;可以组装她和舒丽的友情;但她却无法平衡和组装情爱和母爱。舒丽一时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这多难多磨的情爱场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屋子里寂静、肃杀,三个人都面色苍白,忧心如焚……
忽然,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
舒丽拿起话筒。她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少女微弱的声音。
“我找舒丽小姐……请你千万不要挂断电话……我,我在苏州打电话,我叫吴云霓,是周由大哥的小妹妹……你是舒丽小姐吗?我已经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舒丽急忙捂住话筒,对周由和水虹说:“嗳,是阿霓!苏州!”
“快打开扩音键,我好听她讲话。”水虹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和周由同时朝电话机冲过去。
“喂喂,你是舒丽小姐吗?”那个颤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
“我是舒丽。”舒丽急急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说:“噢,你是阿霓呀,你的大哥哥常常对我说起你呢,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我见过你的画像,你真美,告诉我,你好么?”
“舒丽小姐,谢谢你。我打电话是因为……因为我看见大哥哥给你画的画了……大哥哥在你那儿么?我想听听大哥哥的声音,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给我打电话……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把你的画都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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