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3/3页)
会。
整整一天,阿霓几乎都紧紧抓着周由的手不放。好像她一松手,大哥哥就会像影子一样消失。周由总是有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瞳仁中的颜色逐渐加深、逐渐沉淀,从透明到混沌、从欢快到忧郁;而到了夜半周由将阿霓父女送到宾馆门口分手时,阿霓眼里已是一片无望的黑暗,沉浮着无可挽回的黯然和悲哀。
她已知道自己是必须走的。周由不忍看她。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在月台上,阿霓不顾一切地回身扑向周由,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面颊。周由费了好大劲,才把哭成泪人的阿霓,从自己身上解开。车终于徐徐启动,阿霓扑出身来,挥着手说:“大哥哥,你一定要来苏州看我……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她呜咽着,泪水扑簌簌地擦过车厢,落在一根根缓缓移动的枕木上。
周由望着远去的列车,一直等到看不见车尾了,他才离开站台。他无法把两天前站台上那个欢乐的阿霓,同眼前这个悲伤的阿霓叠合,心里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时他几乎弄不清自己是在同女儿分别呢,还是同一个小情人分别。他细细回想着和阿霓度过的两天时光,那小小的光斑在心里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飞过夏夜的天空。他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穿透力,以至他好像已经把她的痛苦当成了自己的痛苦。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阿霓都已在他心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回家的路上他昏昏沉沉,试图清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是徒劳。他在路口的一条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走上楼去。
周由轻轻搂住水虹,吻着吻着,眼睛就湿润了。他喃喃说:“水虹,我这是怎么了呢,阿霓走了,我的心也好像被她带走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提前当了父亲,可我实在又不像个父亲,这种爱,比父爱更浓烈更复杂些,又比少年的情爱更纯真些,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快要被撕成两半了……”
水虹张开手,把手指插到周由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梳理着。她也还没有从阿霓匆匆来而复去的失落感中摆脱出来,她也许比周由更思念更怜爱自己的女儿。两天中,阿霓近在咫尺,而她却不能和阿霓见面,哪怕听一听她的声音。她只是让周由替代她尽着母亲的职责,这越发使她心里充满了难以排解的愧疚。周由的率真和诚挚令她深深感动,正因如此,她也更理解周由此刻的心情。
两个人默默相拥着,很久没有说话。
水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周由。她想自己也许该说点儿什么,也许讨论一个周由感兴趣的话题,能为周由分担心里的烦闷。她娓娓闲聊着,对周由说起,人的感情其实常常处于分裂状态,回头看,她以前对老吴的情爱中,也有一些恋父的因素……
“所以我总是想,二十一世纪也许会从此告别极端主义了。”她说。
“极端主义?”周由悻悻地问。
“比如说,你我都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很可能会导致极端。东方的极权主义和西方的极端个人主义,都开始瓦解,以后各个极端的派别都将掉头回归,何况是人的感情世界,怎么会有绝对的界线呢?”
“你以前好像说过,有一种新的学派,信奉平衡主义,就像走独木桥,必须保持身体的平衡,才不会栽下万丈深渊……”周由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其实那是一种古老的哲学,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中庸之道。比如说,一夫一妻制和群婚制,就是两个极端,在现实中,这两种制度都不可能真正实行。实际上,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法律,民间真正通行的是多元制:一夫一妻、夫妻加情人、同居、试婚……只要避免血缘和疾病的问题,人在情爱的选择上,是永远没有绝对原则的……”
“但中国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太保守了,中庸使中国停滞了千百年。”
“因为中国并没有严格贯彻中庸,统治者用极端的专制集权主义来推行中庸,当然就停滞了。中庸貌似保守其实是非常革命的,它反对一切极端,现代经济学、环保学、生物学、医学都证明它的正确性。哪个领域失掉平衡,都要出大问题。”水虹说。
周由抱住了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连连吻着她说:“不,我不管你赞成什么主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有了你,我宁愿放弃自由……我会用世上最纯真的爱去爱阿霓的,这将是唯一的一个极端了……”室内沉重压抑的空气渐渐散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怀里的水虹,是一个长大了的阿霓,比阿霓更丰富更迷人。
这一夜,两个人都异常缠绵。
过了几天,小画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和安详。周由重又开始一心一意地画水虹的人体。他觉得水虹更美了,他好像已经爱了水虹十几年,从她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就已爱上了她,一直在爱,越爱越深。他和水虹共同酿造的爱酒,已不是新鲜、疯狂、灿烂的扎啤,而已进入了持久的窖藏期,恒温的酒窖并不宁静,那爱的酵母始终在微妙地反应着、无止境地增值,最后成为海底窖藏百年之久的陈年美酒,时间越长爱意越浓越醇。周由的爱依然在泡沫四溅地发酵着,即便偶尔被清纯新鲜的葡萄汁所吸引,但是他一旦回到了自己的画室,他就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爱的酒徒。
画室里终日弥漫着柔情酒意。水虹发现周由作画时,工夫花在美的内在气韵上,要比找形找色的时间更多得多。下午中间小歇的时候,她提议喝一杯周由早先珍藏的“人头马”,才喝了一小口,脸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她举着杯子,凝视着画架,醉眼蒙眬地说:
“……周由,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把我画进酒窖里去了?这些淡黄色的大酒桶做背景真是别有风味。你的爱的感觉真好……你不要把我画成大醉的样子,最好是微醉,微醉的女人最迷人、最好喝……亲爱的,别画了,还有明天呢……这幅画比上一幅还要让人陶醉,这次是真醉……我的头有点晕了,我们有满满一窖酒呢,一辈子也喝不完……再来一杯,我还想喝……”
水虹说着说着,已是面若红酒,全身的肌肤也微微红酥,透出玛瑙般的光泽。周由放下画笔,又倒了两小杯“人头马”。他俩真的进入了微醉状态,满窖的酒,突然加快了反应,散发出醇厚的酒香。俩人如痴如醉,水虹用双手环着周由的脖子,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给你自由了……”
第二天下午,周由到公司去陪老板选画回来,顺便到家里取回了一些报刊和信件。水虹用剪刀帮他将信封一一剪开,其中有一封本市的平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水虹好奇地打开信,信极短,她只看了一眼,信尾的“丽丽”两个字闪入眼帘。她笑着把信递给周由,说:“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侵犯你的隐私权。”
周由接过信,草草溜了一眼,便知道是舒丽写来的。
周由,我知道你在北京。这次虽然没有找到你,你的家人也不肯告诉我你的住处,还说你那儿没安电话。但我下一次一定会找到你的。见信后请一定往深圳给我打电话,有要事相商。我明天就飞回深圳,等我把那边的房子卖了,再追回一笔欠款,我就可以回到北京长住了,以后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怎么误解我都行,只求你别不理我。我的情况不错,见面再详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就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画室了。
你的丽丽
周由拿着信,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