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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第1/3页)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
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下捡
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
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
到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擘手去抢,早扯住兜
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
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
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
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
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
“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
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
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
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
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
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锭
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
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
买生口的,把来送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
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
肯收?两下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
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
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
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强得利
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
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
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
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
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
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
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出门作别,各自散讫。客人干净得了四两银子,
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
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
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
“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
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
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
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
坐在柜桌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
的,说长说短。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
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
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
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
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
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奈
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知县
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
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强得利,强得利,做事
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
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
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
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
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
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
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
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
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
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
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叫做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
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
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
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张
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
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
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谁家女儿,委实的
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
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
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
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
荩急忙回避。等那人去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
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
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
是厌烦。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
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
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春士女,
携酒挈榼,纷纷如蚁。有诗为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
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偏有张荩一意牵挂
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人都道:
“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荩含糊答应,
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
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
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张荩被众人鬼诨,勉强酬酢,
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
巷经过。到女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
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
荩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
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
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
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
慢慢的在他门首踱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
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
眉来眼去,两眼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
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
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
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
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
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
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
自下楼去。
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
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清江引》为证:觑鞋儿三
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线。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
楼上转。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
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算,
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
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事有凑巧,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
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出来,从旧路而去。张荩急赶上一步,
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惯走大家卖花粉的陆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卖
花粉为名,专一做媒做保,做马泊六,正是他的专门,故此家中甚是活动。儿子
陆五汉在门前杀猪卖酒,平昔酗酒撒泼,是个凶徒,连那婆子时常要教训几拳的。
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着他,不敢一毫违拗。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
回头认得,便道:“呀!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
不遇,便道在此经过。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
陆婆道:“老身日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
一头说,已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
“大爷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到不消,还
要借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少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大爷有
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个酒
楼上,拣个小阁儿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问道:“可还有别客么?”张荩道:
“只我二人,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嗄饭只消三四味就勾
了。”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桌子。斟过酒来,吃了数杯。
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閤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
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
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
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
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
个信儿。若说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
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卓上。陆婆道:“银子是小
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
陆婆道:“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
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
婆子说知。陆婆道:“这事到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陆婆道:
“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
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
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
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
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陆婆见着雪白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
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
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
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在大爷处,但有些效验,
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到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
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
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
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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