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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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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2/3页)

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

    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

    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

    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

    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

    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

    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

    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

    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

    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

    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

    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

    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

    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

    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

    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

    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

    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

    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

    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

    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

    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

    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

    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

    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

    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

    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

    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

    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

    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

    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

    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

    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

    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

    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

    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

    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

    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

    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

    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

    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

    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

    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

    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

    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

    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

    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

    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

    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

    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

    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

    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

    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

    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

    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

    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

    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

    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

    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

    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

    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

    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

    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

    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

    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

    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

    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

    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

    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

    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

    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

    “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

    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

    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

    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

    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

    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

    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

    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

    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

    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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