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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滹沱折将真定惶(上) (第1/3页)
建文元年的深秋,对于那支承载了整个帝国希望与意志的南军主力而言,其北上的征途,与其说是一场气势如虹的雷霆远征,不如说更像是一头被自身无比庞大的身躯与同样沉重的使命所拖累的巨兽,在通往北方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伐的广袤平原之上,所进行的,一次漫长而又充满了内在撕裂感的艰难蠕动。自大军在长兴侯耿炳文的统率之下,于金陵城外那片曾见证了无数次王朝兴替的古老校场之上,接受了年轻的天子亲手授予的帅印与那面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日月龙旗之后,这股号称三十万的钢铁洪流,便以一种与其赫赫声名截然不符的、令人焦躁的缓慢速度,缓缓地向着那座早已被所有人视为此战最终目的地的北方雄城——北平,碾压而去。
队列,自德州出关之后,便在这片被秋日那萧索的阳光染成一片枯黄的华北平原之上,拉成了一条长达数十里、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巨大长龙。那龙的“躯干”,是由数万名从京营三大营中抽调出来的、身披着崭新明光铠、手持着刚刚从武库之中领出的雪亮长枪的精锐士卒所构成,他们是这支军队的骄傲,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然而,这柄剑,却早已在江南那溫软的、充满了脂粉香气的水汽之中,被浸泡得失却了些许本该属于边军的铁血与坚韧。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高昂着那因属于天子亲军而显得格外骄傲的头颅,口中却不时地抱怨着这北方干燥得能将人喉咙都划出血来的空气,与那永远也吹不散的、混合着马粪与尘土味道的古怪风沙。而在那龙的“血肉”与“筋骨”之间,则夹杂着更多来自于沿途各处卫所的、装备与士气都参差不齐的地方部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在数月之前,还在自家的田地里,为今年的收成而辛勤劳作,却因这一纸突如其来的征兵令,而被迫放下了手中的锄头,换上了那身并不合体的、甚至还残留着上一位主人血迹的陈旧铠甲。他们眼中没有京营将士的骄横,只有一种对未来那场血腥战争的深深的迷茫,与对家中那尚在等待着他们归去的妻儿老小的无尽担忧。而在这条巨大长龙的身后,更是缀着一条更为臃`长、也更为臃肿的“尾巴”——那是由数千辆吱呀作响的巨大辎重车辆,与数万名被强征而来、负责押运粮草的民夫所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后勤部队,他们如同一群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的、沉默的蝼蚁,将这支本该是迅捷如风的远征军,变成了一头在泥淖之中步履维艰的笨重巨象。
大军的中军帅帐,如同一座小型的、可以移动的宫殿,被数千名最精锐的、出身将门的亲兵卫队,如同铁桶般,层层护卫在中央。帐内,铺着厚厚的、由整匹西域白狼皮所制成的华贵地毯,一只巨大的、由纯铜打造的瑞兽香炉之中,正燃烧着能安神定气的名贵龙涎香,那袅袅的青烟,与帐外那充满了尘土与汗臭的喧嚣,形成了一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格格不入的对比。然而,此刻,这座本该是象征着绝对权威与绝对安宁的帅帐之内,气氛,却远比外界那萧瑟的秋风,更要凝重百倍。
“大将军!”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却因急躁而显得有些涨红的青年将领,正一脸不耐地在那幅巨大的、详细标注了整个北平周边地形与城池的军事舆图之前来回踱步,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那用来压住图卷的青铜镇尺都为之微微一跳,“我军自德州出关,至今已整整十日了!可行程,却尚不足三百里!每日里,不是因前方一处小小的山隘而全军止步,便是为了等待后方那慢得如同蜗牛般的粮草车队而虚耗光阴!将士们早已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迷!那燕贼朱棣,以区区一座孤城,竟敢公然反叛朝廷,其势早已是强弩之末!我等正该以雷霆万钧之势,星夜兼程,直捣其北平老巢,则大功可一战而定!如今这般走走停停,瞻前顾后,岂非是白白给了那燕贼喘息与布防之机?!”
此人,乃是此次随军出征的定国公徐增寿之子,徐凯,一位在金陵城中以悍勇与冲动著称的年轻勋贵,他也是此次大军的先锋官之一。他那番充满了焦躁与轻敌的话语,立刻便引起了帐内不少同样是出身京营的青年将领的附和。他们早已习惯了在江南水乡的安逸生活,更习惯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了优越感的目光,去看待那些所谓的“边军”与“藩王”,在他们看来,这场所谓的“靖难”之役,不过是一场武装的游行,是一次足以让他们轻易地便能捞取到足够吹嘘一辈子功勋的盛大郊游。
然而,就在这片充满年轻气盛与盲目乐观的喧嚣之中,一个苍老、沙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瞬间将帐内所有嘈杂都压了下去。
“徐将军,累了便坐下,喝杯茶吧。”
说话的正是那位端坐于帅位之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半分情绪波动的南军主帅、长兴侯耿炳文。他已年近七旬,岁月的风霜早已在他那张饱经沙场的脸上刻下深刻沟壑,一头花白须发被一顶象征主帅身份的紫金冠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他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遍布陈旧刀痕与箭孔的玄铁重铠,那并非朝廷新发的、用以彰显威仪的华丽礼服,而是那件曾陪伴他随太祖高皇帝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大明江山的真正战甲。他那双曾在无数次沙场之上见证过尸山血海的浑浊老眼,此刻正平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在他看来不过是尚未经历过真正战争残酷的无知孩童的青年将领。
徐凯被他那平静却又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看得心中没来由地一寒,那股冲天的火气竟不由自主地熄灭了些许。但他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大将军,末将并非贪功冒进,只是觉得我军行进如此缓慢,实在是太过……”
“太过谨慎了,是吗?”耿炳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过来人独有的疲惫与无奈的苦笑。他缓缓从那张铺着虎皮的帅椅之上站起,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那只布满厚茧与旧伤的粗糙大手,并非指向那遥远的北平城,而是落在他们此刻所在位置与那座名为“真定”的坚城之间,那片被地图绘制者用寥寥数笔轻易带过、看似平坦的广阔原野之上。
“徐将军,你只看到北平那座我们此行的终点,可你是否看到了这三百里路途之上所隐藏的无数杀机?”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凝重,“你可知,这条官道旁那看似寻常的密林之中,是否已埋伏了燕贼的斥候?你又可知,我们即将要渡过的那条名为‘滹沱河’的河流,其上下游的水文是否会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变数?你更可知,我们那看似安全的、绵延数十里的后方粮道,其两侧那些看似早已荒废的村庄与驿站之中,是否已潜伏了燕贼的奇兵?”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缓缓从帐内每一张年轻、尚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脸上扫过,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属于沙场宿将的冰冷教诲。
“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场比谁的拳头更硬、比谁的刀更快的游戏,而是一场关于生与死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之中,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者。我们手中有三十万大军,有整个帝国的钱粮作为后盾,我们拥有绝对的优势。我们输得起一场战斗,输得起一座城池,但我们唯独输不起的是这三十万将士的性命,是陛下对我们的信任。”
“而那燕王朱棣,他有什么?”耿炳文的声音陡然一寒,“他只有北平一座孤城,只有他麾下那数万骄兵悍将。他输不起。他一旦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所以,他必然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饿狼,用尽所有他能想到的最疯狂、最不择手段的方式,来咬断我们的喉咙。对付这样的敌人,任何的轻敌、任何的冒进,都只会将我们自己变成他那早已饥渴难耐的血盆大口之中最丰盛的美餐。”
他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对那遥远的、金碧辉煌的金陵皇城深深的忧虑。“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金陵城里的那些大人们,他们不懂兵。他们只知道催。今日一道圣旨,命我等‘速战速决’;明日一道敕令,又责问我等为何‘逡巡不前’。他们以为战争便是在沙盘之上移动几枚代表着千军万马的棋子那般简单。他们又岂会懂得,这每一枚棋子的移动背后,所要付出的是何等巨大的血的代价。”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那些原本还一脸不服的青年将领们,在听完耿炳文这番充满沙场风霜与过来人血泪的肺腑之言后,也都纷纷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沉思与惭愧的神色。
耿炳文看着他们,知道自己这番话终于在他们那颗年轻而又狂热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敬畏”的种子。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已穿透层层纸张,看到了那场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的血色未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率领一头庞大、强壮却又充满无数内在矛盾与致命弱点的巨兽,去迎战一头虽然孤单却又团结、迅捷且早已将獠牙磨砺得无比锋利的北方饿狼。而这场属于盾与矛的对决,其结局早已不是他这样一个孤独的掌舵人所能轻易左右的了。
就在南军那条庞大、迟缓的巨龙还在华北平原之上因其主帅那过于谨慎的性格与朝堂之上那无形的枷锁而步履维艰之时,数百里之外,那座在外界看来已然成为疯癫与绝望代名词的巍峨燕王府之内,一场针对这头巨兽的、充满冰冷算计与致命杀机的战略推演已然在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笼罩的朴素静室之中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
燕王朱棣此刻已然褪去白日里那身疯癫的伪装,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他那张饱经风霜、轮廓分明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几分因连日扮演屈辱角色而产生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早已被一种即将挣脱所有束缚、将整个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冰冷火焰彻底点燃。他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九边军镇舆图》之前,那只刚刚在正阳门大街之上从早已被吓呆的摊主手中抢夺了一整笼滚烫炊饼的、沾满泥污与不知名炭灰的黑手,此刻正以一种与白日里疯癫形象截然相反的沉稳与冷静,在那张巨大复杂的棋盘之上缓缓移动着一枚代表南军主力的红色棋子。
“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且充满金属质感,不再是之前那般压抑,反而透着一股即将火山爆发前的绝对沉静,“耿炳文这只老狐狸,比本王想象的还要能忍。我军已在怀来、蓟州连下两城,兵锋之盛足以让任何一个守将胆寒,可他竟依旧能按捺住性子,率领他那三十万乌合之众如同一只巨大乌龟在这平原之上一日只行三十里。他这是想用他那坚固的龟壳来活活耗死本王这头早已饥肠辘辘的猛虎啊。”
他的话语之中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却更有一种早已看穿对手所有底牌的绝对自信。
静室的另一端,那个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身材瘦削、面容枯槁的“黑衣宰相”姚广孝正如同磐石般静静盘坐在那张古朴的蒲团之上。他没有睁眼,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早已与这间静室的阴影融为了一体。直到朱棣的话音彻底在空气中消散之后,他那双紧闭许久的眸子才缓缓睁开。那是一双亮得如同在最深黑夜中燃烧的寒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出家人的慈悲,只有将整个天下都视为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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