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结 (第3/3页)
香芫迟疑一下,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些,塞给李哥,说了句,“你的心思我都懂。”
接过钱的当,李哥紧紧拉住香芫的手,“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说完,急忙转身走了,他不想让香芫看见他的眼泪。
刘明阳正跟李哥聊着天,突然隔壁传来吵架的声音。
隔壁住着何哥和小凌,都是河北人。何哥长了一张大众脸,扎人堆儿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个子不高,乍一看,像比小凌还矮一截儿。小凌看上去整体扁平、干巴巴的,锁骨、髋骨、四肢给人感觉像似一幅骨骼标本。一头没有光泽的直发,劣质化妆品覆盖着一张皮肤略显粗糙的脸,双手干干、褶巴巴的。
小凌在屋里待不住,总缠着何哥带她逛街。何哥也是不太敢出去闲逛,他的心里还是胆怯的,毕竟他们是偷渡,加上老板入住时嘱咐他们不能开窗,更加令他紧张。
小凌一逛街就爱乱买东西,都是些廉价的,但对她来说却是平时舍不得买的。何哥也不是不想给她买,只是路途遥远,往下都遇上什么还不知道,行李太重都是负担。
小凌,来自河北某山村,离家去县城打工,渴望挣更多的钱。最初去按摩房做按摩,虽不是SQ场所,却也是游走在边缘。在一次警方“钓鱼”时被抓,挣的钱悉数缴了罚款。没了钱,还得生活,于是,无路可走的她又去一家KTV做了小姐。
何哥是她在KTV里认识的。他在当地卖些袜子、秋裤、头饰之类的小百货,收摊儿后经常跟三两酒友去KTV消遣。他发现,小姐里,小凌是最傻、最实在的,一来二去就跟小凌好上了,还给小凌租了间房,偶尔带她去吃点好的,买点穿的、用的。
可KTV里鱼龙混杂,他也难免会有疑神疑鬼的时候,总觉得小凌也会遇上别人,担心她背叛自己,偶尔用话敲打敲打小凌,俩人会因此而吵架。
这天,俩人还光着身子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何哥问小凌:
“为啥不待在家里到这来?”
“挣钱啊。”
“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家里好一点,还有人照应。”
“他们才不会管我,要是管我就不会出来了,他们只会管弟弟。”
说着,挪动一下僵了的身体,“我还得挣钱养孩子呢。”
何哥一愣,侧过脸看着她:
“你有孩子!?”
何哥看她还不到三十,瘦瘦的样子,以为她还没结婚。
小凌平静地点点头:
“是啊,都十二岁了。”
何哥瞬间怔住,转头看着她——十二?!
“你多大了?”
“二十八。是不是不敢相信我有那么大的孩子?”
“嗯。”
“那我说我生过三个,会不会吓到你了?”
小凌躺在何哥怀里,心里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给他听,这个男人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给她安全感的人。
她的话确实惊到何哥,但也勾起他的好奇心。
“你结过婚?”
“算结过吧。”
“什么是算结过?”
小凌深吸了一口气,“还不到十六岁,家里就把我给外村的一户人家,这样家里就少个负担,收的彩礼钱还能给弟弟留着娶媳妇。第二年,我生了个女儿,他们家嘴上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但还是催着要二胎。
可是咱俩总是吵架,因为屁大点事也吵,一吵他就打我,我也打不过他,跟他父母说也没用,他爸妈就是这样过来的,在他们眼里,两口子吵架,男的动手打两下都正常。有一次,把我打得太狠,鼻子骨折,眼睛肿得都睁不开。我也差点跟他动了刀,我拿着刀冲他喊,再打我就杀了他!你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还没等怀上二胎就离了。
说是离了,其实,就是我搬回娘家住而已。我嫁到他家也没登记,因为年龄不够嘛。先结婚、生孩子,等到了法定年龄再补办登记手续,我们那都这样。”
“所以你还是未婚?”
“什么未婚?是离婚嘛!”
何哥不想跟她抬杠,只是看着她瘦瘦的身体,想象着她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该跟父母撒娇,被男孩子追求的花季,怎么经得起庄稼人重重的拳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小凌的手上,握起她缺了一小截食指的左手问:
“这是他打的?”
“不是,这是在他家干农活,铡草时不小心铡的。”她搂着何哥的胳膊接着说:
“我父母不让我要孩子,说孩子是他们家的,得留在他家。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本来就是他们的负担,要是我还带个孩子就又多一个,他们怎么会愿意?他家也同意,但抚养费我得出。”
“那怎么出来三个孩子?”
“离了婚我也没处去,就回了娘家。有一天,一帮人去我们家闹,还拿着棍棒、铁锹啥的,把我吓得在屋里没敢出来。就听他们说,是因为我爸不小心碰到他们家怀孕的儿媳妇,给碰流产了。而且,医生说不容易再怀上了,所以他们是来闹着要赔孩子的。我们家也没那么多钱赔给他们,就算有也舍不得。他们隔三差五就来闹,来了好多次,有一次差点动手,他们仗着人多,把我们家的玻璃、锅碗瓢盆都给砸了。”
“后来,村里一个长辈出面给调解,两家商量好久,终于想出个主意,让我给他们家代孕。我当然不愿意啊!这事多扯!可架不住他们天天来闹,父母扛不住,比起花钱,现成的女儿不用白不用,连哄带吓地逼着我去跟他们家儿子做试管。”
“做了吗?”
小凌点了点头。
“哎呀!可遭罪了!排卵扎针扎得我身上的肉青一块、紫一块,都硬了。每次去医院化验、检查,医生忙得都没工夫抬头看我,就低头看病例,喊我的名字,上床!我就脱光了下半身爬上妇科那种检查床上两腿一翘在上面等着,说不定在那晾多长时间。人家大夫还得安排别人,这个开化验单去化验,那个去扎针,还有去手术室等着取卵,她就看病例,每个人该做什么,跟喊牲口上流水线一样。”
“取卵那天把我疼得啊!那针那么粗,有这么长!”说着,用手比划着一尺来长,
“疼也不敢喊、不敢叫,怕医生骂,更怕她报复我,弄得更疼。”
何哥听得直皱眉头,“后来呢?做成了吗?”
“成了,生了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小凌有些自豪地说。
“孩子刚下生,看见第一眼时我还是挺喜欢的,可就那么一眼,再没看见就给抱走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俩孩子跟我没关系,以后我也不能认。那是我身上掉的肉啊!我为他们遭了那么多罪,连看都不让我看。”
她眼睛看着远处,失神地说着,像讲别人的故事,听得何哥直揪心,深深叹了口气,心疼地抱紧了她。过了半晌,何哥突然说,
“想不想离开这?我是说,离开父母,你会想他们吗?”
“去哪?”
“跟我去美国。”
没见过世面的小凌一听,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何哥。对她来说,美国是遥不可及的天堂,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运气。
“啊?!美国?!”
何哥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凌的眼里闪烁起光,那光亮中,夹杂着惊喜与期待,还有一点点不真实的惶恐。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看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