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芳园应锡大观名(下) (第3/3页)
行过角门往东路院,元春于体仁沐德院更衣。待事毕方才上舆进园。
元春一路观量,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数不尽那富贵风流。
元春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不禁蹙眉默叹,实在奢华靡费。待太监请其下轿乘了龙舟游逛,一路看过各处景致,随口略略改动几处,又在省亲别墅中稍坐,这才更衣往园外而来。
元春到得荣庆堂里,欲行家礼,眼见贾母等俱跪止不迭,霎时间满眼垂泪。待须臾上前,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三人彼此相看,纷纷眼噙泪花,心下有千言万语,偏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堂下邢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春、探春、惜春俱都暗自垂泪。
待过得好半晌,元春方才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邢夫人、凤姐儿等赶忙又来劝慰,那祖孙三人又是抱头痛哭一番,这才落座。
因不见薛姨妈、宝钗、黛玉,元春便命人请三人入内相见。
此时贾政来请安,父女两个隔帘相见,见贾政只与其序国礼,元春不免又垂泪一番。唯听得园中亭台轩馆处的楹联皆系宝玉手笔,元春这才颔首道:“果然进益了。”
待贾政退下,元春又诏宝玉来见,姊弟相见,元春见宝玉竟长得这般高了,想起当初闺阁中时对其抚育教导,顿时又泪如雨下。
待又见过黛玉、宝钗,元春不禁在宝钗面上多停留了须臾。少一时开宴,元春便命宝玉引路,与众人一道儿往园中来。
眼见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元春虽极加奖赞,转头儿却又劝道:“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一径到得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
元春又吩咐笔墨伺候,亲自为正殿题了额匾,还将各处景致改了名号。如此,此园名为大观园,又给各处赐名,于是便定下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等。旋即又自题一绝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罢,元春又命众姊妹各题一匾一诗,以为凑趣。又单命宝玉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浣葛山庄题五言绝句。
诗如其人,元春本待以此观量宝钗心性,顺带考校宝玉才学。谁知黛玉因着婚事早定,并无一展所能之心,当下只胡乱做了一首;宝姐姐更是心有所属,便一味藏拙,须臾便拼凑了一首。
众人诗稿送上,元春看罢不禁暗自蹙眉。这一年下来,老太太、母亲来宫中看望过几回,老太太夸赞黛玉,母亲盛赞宝钗,元春不曾见过两女,也不知为亲弟弟宝玉物色何样姑娘为妻。
去岁九月里又传来信儿,说是黛玉与陈斯远敲定婚书,只待岁数够了便要成婚。元春心下惋惜,便一门心思要考校宝钗。
原以为宝钗定有贤才,可此番所作绝句瞧着尚且不如三妹妹探春,这叫元春如何作想?
这也就罢了,亲弟弟宝玉抓耳挠腮半晌,总算凑了四首绝句来。这头两个也算应景,第三首又用了‘绿玉’字样,全然不记得元春因不喜‘红香绿玉’才改做了‘怡红快绿’。
第四首‘杏帘在望’更是寻常,且四篇绝句下来,竟无一句歌功颂德之言,这让元春来日如何呈与圣上?
元春抬眼扫量,见宝玉立于下面上惴惴,便叹息着与王夫人道:“还算有些才情,只是往后须得好生教养,不严不足以成器。”顿了顿,心下想起贾珠来,又找补道:“过严恐生不虞,母亲当自行把握。”
王夫人不迭应承。这番话好似元春进宫前便曾说过,又因王夫人不曾读书,是以只当元春是在称赞宝玉‘有才情’,不由得面上噙了喜意。
下头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都是读过书的,哪里听不出元春不满之意?那宝玉更是身形战战,面色惨白。
元春说罢提笔沉思,将杏帘在望、浣葛山庄两首绝句改了改,又传命改浣葛山庄为稻香村,这才命太监往外传阅。
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便命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贾环因年节时耍顽爆竹染了风寒一直未愈,故此时只在赵姨娘房里休养。
待做过了诗,太监又赶忙传戏目,四折唱罢,元春因喜龄官,便命其再演两出。
贾菖本就是不学无术之辈,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由着龄官演了《相约》《相骂》二出,谁知倒是对了元春的心意,于是额外赏了龄官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
宴罢元春又往未到之处游逛,其后赐下赏赐。及至丑正三刻,执事太监请驾回銮,元春、贾母、王夫人拉扯在一处自是洒泪相别,元春强笑安慰了一番,临了才道:“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王夫人俱都哽咽难言,只频频点头,却不知是真应了还是假应了。待恭送元春版舆离荣国府而去,省亲事方才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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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正月十六,因昨日丑时末方才睡下,是以宝姐姐一径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到底差了年岁,便是睡到此时宝姐姐也难掩倦意,梳妆时哈欠连天也罢了,偏生一双水杏眼四下乌青,竟起了黑眼圈。
因莺儿不得用,宝姐姐便自个儿寻了脂粉涂抹遮掩,又打发莺儿往厨房去提了食盒来。
待莺儿一去,宝姐姐涂抹须臾不禁心下出神。盖因昨日那四折子戏都是贤德妃所点,第一出《豪宴》出自一捧雪;第二出《乞巧》出自长生殿;第三出《仙缘》出自邯郸梦;第四出《离魂》选自牡丹亭。
这第一出里头有个戏中戏名为《中山狼》;第二出说的是杨贵妃七月初七乞巧,只盼与唐明皇情缘长久,随即马嵬坡唐明皇下令绞死了杨贵妃;第三出写卢生黄粱一梦,醒后看破红尘,随即为吕洞宾接引上天;第四出说的是杜丽娘看到满园春色,感慨年华虚度,于梦中跟书生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之后,心下失落至极,于夜雨中离世而亡。
省亲本是大喜事,这四出戏目单拿出来一折就已不妥,更遑论合在一处一个赛一个的不妥?
宝姐姐不知缘故,只当那深宫之中果然难捱,说不得元春是因着自怜方才点了这几出戏码。
正待回神儿,便有莺儿提了食盒、面色古怪而回。
宝姐姐扫量一眼,便问道:“怎么了?”
莺儿咬了下唇,先是说道:“姑娘,方才东府来信儿,说是珍大爷明儿个请大伙儿一起往东府去看戏、放花灯。”
宝姐姐笑道:“这倒是好事儿……想来有两日府中也拾掇齐整,老太太等也能歇息过来,正要松快松快。”顿了顿,见莺儿兀自面色古怪,便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儿?”
“这——”莺儿往外瞥了一眼,见此时薛姨妈还不曾起身,这才压低声音道:“方才瞧见远大爷从前头回来……听说,听说——”
“听说?”
莺儿咬牙道:“——听说十四那日远大爷便接了邢姑娘去了新宅,今儿个一早才给送回来。”
宝姐姐眨眨眼,心下自是吃味,面上却娴静道:“我道是如何,邢姑娘与他本就是表姊弟,府中又忙着省亲,等闲人不好随意走动,难免憋闷了些。邢姑娘往他那新宅去避居两日也是寻常。”
这般说罢,宝姐姐又心下暗忖。那邢岫烟不过是寒酸人家的女儿,虽有品貌,奈何家世却配不上远大哥,怎么看都不是良配。便是二人有了私情又如何,了不起来日做个贵妾,又岂能窃据正室之位?
偏生不知为何,虽想的通透,宝姐姐就是心下憋闷、不爽利。于是不自查地沉了脸儿、噘了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