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下南洋(二) (第3/3页)
老酋长霍然起身,声音带着激动,“龙牙门乃我国门户!租借土地已属重大,更何况还要修筑营房船坞,驻扎贵国军队!此...此条万难接受!这岂非...”
“岂非什么?”杨哲淡淡打断他,眼皮微抬。
老酋长被他看得心头一寒,后面“丧权辱国”四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想起了昨日港口传来的、关于龙牙门水道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战,想起了那些在炮火下如同纸糊般碎裂的独木舟和土著尸体。
“其三,”杨哲仿佛没看到他的窘迫,继续用那平板的语调说道,“凡悬挂大魏旗帜之商船,经三佛齐海域,享有最惠国待遇,关税减半,同时,大魏将协助贵国肃清附近海域海盗,保障航道安全。”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脸色铁青的国王和沉默的群臣,最后落在那份摊开的条约文书上。
“陛下,诸位大人。大魏所求,不过一隅之地,以避风浪,以利商旅,我朝陛下胸怀四海,志在通衢,无意于贵国疆土,设此据点,非为掣肘,实为互利--海盗之患,想必诸位深受其苦,有我大魏舰队在此,宵小之辈,谁敢近前?商路畅通,税收丰盈,受益者,岂非贵国?”
他端起银杯,又浅浅抿了一口:“至于租金,白银千两,不过聊表寸心,以示我朝非强取豪夺,若贵国执意不肯...”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银杯,目光投向殿外港口的方向,那里,七艘巨舰静静蛰伏在碧蓝的海面上,“如此优越之天然良港,实乃舰队南来北往之中枢要地,若不能得...着实可惜,我大魏商船队,或许只能另寻他处停泊补给,爪哇、旧港...想必亦会欣然接纳。”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听懂了杨哲的弦外之音:答应,三佛齐还能借大魏的虎威震慑海盗,坐享贸易红利;不答应,大魏的舰队掉头就走,带着庞大的贸易船队去扶持三佛齐的竞争对手!甚至于,以这舰队的威势,调转火炮瞄准的方向...
国王阿罗阇耶跋摩的脸色变幻不定,汗水浸湿了他华丽的缠头内衬,他环视殿内,那些平日里争权夺利的王公贵族们,此刻都低下了头,眼神躲闪,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出声反对。
沉默,便是默许。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回宝座,声音干涩嘶哑:“大魏...天朝上国,仁德广布...所提条款,甚为...公允,小王...准了。”
杨哲微微颔首,脸上依旧古井无波:“陛下英明,愿大魏与三佛齐,永为睦邻友邦。”
他举起银杯,这一次,一旁的侍从慌忙斟满当地的棕榈酒。
“为两邦永好,干杯。”
......
龙牙门西岸,那片被炮火洗礼过的崖壁下。
短短半月,一片简陋却规划有序的营寨已初具规模,坚固的圆木栅栏圈出了一片临海的土地,几排木屋已经搭建起来,充作营房和仓库,一处简易的木质栈桥探入海中,几艘随行的中小型补给船正在卸下砖石、木材,穿着大魏水师号衣的士兵在营寨内外巡逻警戒,工匠们则指挥着雇佣来的当地土人,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加固着工事,一面黑龙旗,在营寨中央新立起的旗杆上高高飘扬。
杨哲站在新平整出的、面向大海的瞭望台上,海风鼓荡着他那身不变的青衫,他望着营寨中忙碌的景象,望着港口方向进进出出、开始悬挂大魏旗帜的商船,眼中那潭死水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名为“棋局落子”的满意微澜。
“参议大人,”陈沧大步走上瞭望台,抱拳行礼,脸上带着征尘和兴奋,“附近三个最大的海盗窝点,已按您的方略,由‘海狼’、‘黑鲨’两支持甲等私掠证的船队为主力,我水师战船压阵,一举荡平!缴获大小船只二十七艘,金银香料无算!剩下的几股小蟊贼,闻风丧胆,已逃往更西边的海域了!这龙牙门水道,往后就是我大魏说了算!”
杨哲“嗯”了一声,目光却投向更西的方向,越过繁忙的满剌加港,越过点缀着翡翠般岛屿的浩瀚南洋,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海平线:“传令下去,休整五日,补充淡水食物,五日后,舰队启航,目标...天竺。”
“是!”陈沧大声应诺,转身欲走。
“慢着。”杨哲忽然开口。
陈沧停下脚步。
“赵公子何在?”杨哲问道。
“赵公子?”陈沧一愣,随即恍然,“哦,您说那位赵平公子?他带着几个随从和通译,去城里的‘蕃坊’了,说是想看看天竺人、大食人的商货,长长见识。”
杨哲微微蹙眉,但并未多言,只是挥了挥手。
五日后清晨,龙牙门新据点,简易码头。
庞大的舰队已升起了巨帆,粗壮的锚链正被水手们喊着号子缓缓绞起,海风猎猎,吹动着玄色的巨帆和士兵的衣甲,杨哲立于定海号船艏,青衫飘拂,神情淡漠,凝视着正西方的海天相接处,那里,是顾怀口中流淌着香料、黄金,也充斥着强大西方帆船的海域,是他渴望搅动风雷的新棋盘。
“杨参议!”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杨哲缓缓转身。
赵吉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靛蓝布衣,但海风和阳光已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
“公子?”杨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舰队即将西行,请速回舱。”
赵吉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杨哲的肩膀,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南方。
那是一片更加浩瀚、更加神秘,在顾怀的描述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蔚蓝。
“杨参议,我希望...船队能改变方向。”赵吉说。
杨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赵吉从怀中取出那块温润的玉佩,紧紧握了一下,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他抬起头,迎着杨哲深潭般的目光,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光芒:“叔父...陛下曾言,在这片汪洋的极南之地,越过风暴与未知,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大陆!其地之广,数倍于中原!其上无国无王,唯有亘古蛮荒!飞禽走兽,奇木异草,皆与世迥异!那是真正的‘天边之地’!”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陛下曾叹,无人能踏足那片无主之地,实为憾事!如今,舰队到了此地,我...愿承此志,扬帆向南!去寻访那片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将其绘入我大魏舆图!”
“不行,”杨哲甚至没有犹豫,便摇头道,“向西,是必然。”
他说:“陛下说,棋盘在海上,而棋局的中心,在更西的地方,那里的国度,船坚炮利,野心勃勃,那里的财富,堆积如山,流通寰宇,与他们博弈,才真正有趣,三佛齐,不过是个起点,一个为我们提供淡水和休整的驿站,在这里获取据点,探明西向的航路,联络天竺的港口,摸清大食商人的脉络...这才是此行的要务。”
“杨参议,”赵吉抬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您说的西方,固然重要,但在这片大海的南方,越过重重波涛,真的有一片极其广袤的大陆!那里或许才是大魏未来真正的根基之地,是足以承载亿万生灵的新大陆!既然我们已至此,船队如此庞大精良,为何不趁此良机,去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开垦一片真正属于大魏的、无主的沃土?这难道不是比单纯的贸易和博弈,更有意义吗?”
杨哲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渊般的眸子第一次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认真地看向眼前这个靛蓝布衣的少年,少年眼中的光芒,纯粹、热烈,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色彩,这种光芒,在杨哲的世界里,早已湮灭殆尽。
“南方大陆?”杨哲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这份宏图,自然令人神往,但是公子,”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你可知道,陛下口中的‘南方’,究竟有多远?我们这支船队,虽有巨舰火炮,但深入一片完全未知、凶险莫测的海域,面对从未经历过的狂暴风浪、诡异洋流、未知的浅滩暗礁...一旦迷失方向,或者遭遇不测,后果是什么?是全军覆没!是葬身鱼腹!是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消息都无法传回大魏!陛下赋予我们的使命,是打通航道,是建立据点,是探索已知的、通向财富和力量的西行之路!而不是将整个船队、所有人的性命,押注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上,去进行一场毫无把握的豪赌!”
他盯着赵吉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理想很美好,公子,但大海,只敬畏力量和现实,向南?那是拿所有人的命,包括你的命,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恕我直言,这不是勇气,是愚蠢。”
赵吉沉默片刻,轻声道:“但愚蠢的事,也终究需要人去做,不是么?”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一个冷静如冰,带着棋手对未知风险的绝对排斥;一个炽热如火,燃烧着少年开拓新世界的执着信念,码头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海风吹动他们衣袂的猎猎声响。
杨哲看着赵吉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沉默了许久,深渊般的眼底,各种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不屑、嘲弄、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只剩下那熟悉的、如同枯井般的漠然和一丝...更深沉的玩味。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承认了,公子你说的,很有道理,也很诱惑,”他说,“没有人能拒绝寻找到一片无主的、庞大的陆地,跟这比起来,船队前往西方,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
赵吉因为海风和阳光变得黝黑了些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丝喜色,但在这抹喜色变盛以前,杨盛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怔住:
“但我不打算冒这个险,我能给公子你的,只有一艘“伏波”级战船,还有几艘补给船。”
他目光幽幽,闪烁着外人绝难看懂的光彩:
“现在,公子你还是要坚定地穿越风浪,去寻找那片土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