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前夕 (第2/3页)
一口气,仰脖便灌,他喝得并不快,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些许,沾湿了半旧的衣襟,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一碗见底,李正然面不改色,将碗底朝杨盛一亮,引来一片喝彩。
“好!痛快!”杨盛也来了劲,不甘示弱地捧起另一碗,“我陪你!”
酒液入喉,酒桌气氛一时热烈。
陈平坐在李易身边,看着这热闹喧嚣的场面,眼神有些恍惚,他凑近李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气和浓重的感慨:“将军,瞅瞅...瞅瞅这帮家伙,前些年怎么没见他们感情这么好?因为抢功对骂起来的都有...”
“因为军人的喜恶从来都很直接,”李易说,“总要比文官的弯弯绕绕要好。”
“是啊,”陈平感叹一声,“当初将军入两浙,就是不会讨好文官,最后才...”
李易看了他一眼:“喝酒就喝酒,你提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不过战场外,我确实是个不会变通的人,当初因为不会阿谀奉承而困顿交加,现在想来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好在没学那些,才能一直追随王爷至今,王爷可是最讨厌那种人了。”
“是啊,如今的北境军功集团,就没一个是靠拍马屁上位的...都是用真刀真枪从万军从中杀出来的,”陈平说,“不过这酒桌上是不是少了些人?比如那位江南的黎盛黎将军,怎么连这种酒宴都不来参加?”
“听说是有军务,所以留在了江南,不曾入京,”李易轻轻摇头,“不过...我倒是听说最好别和那位黎将军喝酒。”
“为什么?”
“好像是...酒品不太好?喝多了就喜欢骂人,这事都在大魏军方传开了,之前北伐的时候,江南海军不是配合作战了么?事后喝酒,好像黎将军和某位北境系将领喝着喝着就吵了起来,都拔刀子了。”
陈平听得头大,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样啊...”
放下酒杯,他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易刚才提到了北伐,想起了那场过去不久,却似乎仍在眼前的惨烈国战,他轻轻叹息一声:
“真的是好长一段路啊...”
“的确很长,”李易点头,“你我是跟随王爷最早的将领,当初苏南时,便在王爷身边随同作战了,后来在江南平白莲,收复真定河间,再到白沟河后的北伐,这数年来打的仗,已经多得想回忆起每一场来都很难了。”
陈平点头:“我都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今天,活到北伐打完。”
李易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平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脸,又缓缓掠过席间每一位将领--豪饮的杨盛,沉稳的李正然,还有那些同样眼神炽热、面庞被烽火与酒意染红的将领们,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始终只浅酌的清酒,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润,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深远的笑意,轻声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那么多场仗,死去的停下来,活着的继续向前,那时节,想的不过是怎么赢下一场仗,收复多一寸土...王爷他,带着我们从泥泞里爬出来,一步一步,走到这光耀万丈的地方,”他说,“但有更多的人,留在了那些我们曾血战过的地方。”
这句话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让喧闹的席间安静了几分,那些举杯狂笑的面孔凝固了,眼神中的兴奋沉淀下去,染上了一层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杨盛放下酒碗,抹了把脸,脸上的红晕未退,眼神却沉了下来,李正然默默放下空碗,正襟危坐,似乎也想起了当年辽人马踏北境时的模样。
“这碗酒,”李易的目光仿佛越过雕花的窗棂,投向北方那片广袤而沉眠着无数英魂的土地,“敬真定河间城下,尸骨填平壕沟的袍泽。”
他手腕微抬,澄澈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泼洒在铺着猩红地毡的楼板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敬白沟河冰面下,再未浮起的英魂。”
第二道酒线泼出,浓烈的酒香骤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地毡的微尘气味,竟有一种惨烈的悲壮。
“敬幽燕战事中,与敌同烬的好儿郎!”
第三次抬手,更多的酒液泼洒而下,在地面汇聚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所有人都默默端起了酒。
“敬所有...倒在北伐路上,没能看到今日太平的...大魏男儿!”
李易的手臂猛地挥下,碗中剩余的烈酒如同决堤之水,汹涌泼落,将领们纷纷效仿,将酒倾倒在地上。
“敬英魂!”
“敬兄弟!”
“袍泽慢走!”
酒味正壮,窗外,北平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安静地流淌向远方。
......
滦水汤汤,其寒刺骨。
几乎在李易等人于醉仙居泼酒祭奠的同时,夜色下巨大的官船也掠过了滦河的江面。
初春的夜风,吹得这艘官船巨大的帆篷猎猎作响,船身随着浑浊湍急的水流微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舱内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残躯彻底摇散。
船舱内,一盏昏黄的油灯顽强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一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湿冷,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卢何蜷缩在厚厚的锦被和皮褥之中,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如同一把被岁月和忧患彻底蛀空的枯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无尽疲惫与悲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唯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在灯影下艰难地转动一下,映出一点幽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
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咳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破风箱般沉重、艰难、带着不祥湿啰音的喘息,老仆含着泪,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替他擦拭嘴角和手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到...哪儿了?”卢何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老爷,刚过滦阳驿,前面就是滦河渡口了,”老仆哽咽着,努力让声音清晰些,“进了渡口,离北平城就不远了。”
“滦河...”卢何浑浊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着脖颈,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被厚厚毡毯遮挡的舱门缝隙,缝隙里,一丝带着水腥气的、格外凛冽的寒风钻了进来,拂过他枯槁的脸颊。
奇异地,这刺骨的寒意,竟让他那几乎被冰封的肺腑,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带着痛楚的清醒。
“开...开点门...”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透...透口气...”
老仆大惊:“老爷!外面风大!您这身子骨...”
“开!”
“呜--!”
凛冽的江风咆哮着灌入舱内,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激得卢何浑身一颤,那沉重的、如同被铅块压住的眼皮,竟被这寒风生生刮开了一些。
他示意老仆将他扶起一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侧过头,目光穿过那条窄缝,投向舱外。
没有月,只有漫天星河,璀璨得近乎奢侈,泼洒在漆黑如墨的辽阔江面上,将奔腾的浊流映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一河的星斗,巨大的官船在星辉下破浪前行,船头切开的水浪向两侧翻滚,如同两条不断延伸、闪烁着幽光的银带,两岸是模糊不清的、沉默的山影,在深沉的夜色里勾勒出雄浑而苍凉的轮廓。
风更大了,带着上游冰雪消融的凛冽生机,带着南方故土渐近的、微不可察的暖意,狠狠抽打在卢何枯槁的脸上,钻进他朽坏的肺腑,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他喉咙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他看到了。
看到了这浩瀚的星河,这奔腾的大江,这沉默的山川...这他为之呕心沥血、付尽残生的万里河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极致的疲惫、无边的悲怆,以及一丝微弱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如同这滦河之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防。
“呵...”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消散在风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定北府那间永远弥漫着炭火气、陈年木料沉味和沉重焦虑的枢密院正堂里,死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旁,死在为那万里新拓疆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路上,他舍弃了告老还乡的最后机会,拖着残躯北上,早已将南归视作遥不可及的奢望,甚至...是生命无法抵达的终点。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用自己这具残躯,为那个年轻人,为这个刚刚从百年血火中挣扎出来的庞大帝国,在辽境那片浸透了血与仇的土地上,强行夯下了一根根新政的楔子,点燃了一把把燎原的野火,他镇压了叛乱,分化了部族,安抚了流民,更重要的,是播下了一颗名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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