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边境 (第2/3页)
他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水汽氤氲的江南小城,清晨,薄雾笼罩着粉墙黛瓦,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清亮,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青苔和栀子花混合的湿润气息,码头上传来船夫悠长的号子,临河的茶馆里飘出碧螺春的清雅茶香,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身影,锅里蒸腾出的、带着独特甜香的米饭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院落,那是真正的“香软”--晶莹剔透的米粒颗颗饱满,带着新稻的清香,无需任何菜肴,空口吃上一碗,都是齿颊留香,温润熨帖到心窝里,常年留守军营只有偶尔才归家的父亲,带着一身汗水的气息,坐在小竹凳上,就着几样时令小菜--或许是清炒的河虾仁,或许是咸鲜的笋干烧肉,或许是自家腌制的酱瓜--扒拉着香喷喷的米饭,那满足的咀嚼声,是李易童年记忆里最安稳的乐章。
那时的日子,清贫却安稳,父亲军职不高,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日子过得有些紧巴,李易那时候对未来所有的想象,不过是子承父业,在苏州城守着城门,每日看着熙攘的人流进进出出,守着一份微薄的俸禄,闲暇时,能娶个温柔娴静的邻家女子,在河边的小院里,听着吴侬软语,看着孩子绕膝玩耍,吃着那碗永远温热的、香软的米饭,平淡终老。
然而现在舌尖传来的,是北地麦饼那不容忽视的粗粝感和淡淡的、原始的麦香,带着一股子与江南稻米截然不同的韧劲和筋骨,这味道,混合着草原夜风的凛冽、篝火的烟熏、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与汗味,构成了他如今生活的全部底色。
他眼中的那丝极其遥远的追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却又在触及现实的堤岸时,温柔地平息了,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伤或失落,反而在嘴角漾开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暖意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和那道疤痕带来的冷硬感,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宽厚的长兄。
“是啊,”李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士卒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硬些,但顶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篝火旁每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脸,那些脸上有稚嫩、有沧桑、有迷茫,也有和他一样来自天南地北的印记。
“江南的稻米,香软温润,那是水乡的恩赐,是鱼米之乡的魂魄,”他仿佛在描绘一幅画卷,“北地的麦子,劲道扎实,饱含着风霜的磨砺,是这片辽阔大地的脊梁,它们,都是咱们大魏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好东西!是养活我们,养活爹娘妻儿,养活这万里河山的根基!”
围坐的士卒们不知不觉停下了咀嚼,碗筷的轻微磕碰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自家将军身上,这样平易近人、与最底层士卒同食一锅粥、同啃硬面饼的将领,莫说是在等级森严的军中,便是在整个大魏,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将军此刻的话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训诫,只有一种朴素的、接地气的、却能直抵人心的共情与力量。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在士卒们年轻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同样跳动的火光,也清晰地映照着李易的模样,此刻他端着那粗陋的陶碗,喝着寡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麦粥,吃着需要用力撕咬才能下咽的硬实炊饼,动作却自然得如同一个服役多年的老兵,没有丝毫的做作与勉强。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力量,是温和的,如同春日的暖阳,消融着新兵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是坚定的,如同磐石,让老兵们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这股力量并非源于他显赫的军职或彪炳的战功,而是源于他内心里那份毫无虚假的、经历了许多考验的--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与守护的信念。
李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年轻的苏州新兵脸上:“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你,就能回到你的甪直镇下塘村,安安稳稳地吃上你母亲煮的、香喷喷软乎乎的米饭。”
他环视四周,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力量:“你们所有人!无论是来自烟雨江南,还是来自黄土高坡,是生在繁华都城,还是长在边陲小镇--都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在这片我们亲手守护下来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耕种、劳作,吃上自家田里长出来的、热腾腾的饭菜!”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们得先把把这片土地--这片我们脚下的、浸染了袍泽鲜血的土地--死死地守住!守得固若金汤!守得海晏河清!”
“我们在这里啃硬饼、喝冷风、枕戈待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的父母妻儿,在后方能睡个安稳觉!是为了让江南水乡的稻米,能安然飘香!是为了让北地平原的麦浪,能自由翻滚!是为了让后面的人--无论是江南的还是北地的,无论是汉人、辽人、还是其他任何在这片土地上安分守己的百姓--都能安安稳稳地吃上自家的饭,过上好日子!”
“这,”李易重重地将最后一点饼屑塞进嘴里,用力咽下,他的眼神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就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握着刀枪,忍受着北境风霜的意义!”
在远离家乡万里的地方。
在随时有草原骑兵绕圈奔袭的地方。
在寒风里,在烈阳下,在这个仗已经打完,辽国已经灭了时刻,仍然有这么一些人,守在国境的最北方。
大概是因为,背后就是家吧。
......
李易回到中军大帐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帐内燃着牛油大蜡,光线明亮,地图、沙盘、堆积的文书卷宗,让空间显得有些逼仄,亲兵端来热水和简单的饭食--这虽然是身为将军该有的加餐,但依旧是麦粥、夹着肉的炊饼,外加一小碟咸菜而已。
李易脱下沉重的铠甲,只着内衬的棉袍,坐在案几后,拿起筷子,一直沉默跟随的亲卫队长,一个跟随他从江南打到北境的悍卒,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忿:
“将军!您今日何必...何必对那些小卒如此?您是坐镇一方的大帅!是王爷最器重的大将!当初在江南,在苏南,在真定,在燕山,哪一场硬仗恶仗不是您冲在最前?没有您步步为营锁死草原,王爷哪能放心去打上京?可如今...如今上京都改叫定北府了,陈平将军坐镇上京道南面清剿余孽,风头正劲,杨盛将军在西京道也是威名赫赫,可您呢?王爷就把您放在这草原边上,天天跟这些打不完的草原耗子纠缠!兄弟们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凭什么?凭什么最苦最累、最难见功劳的活儿,就落在您头上?”
亲卫队长越说越激动,脸膛涨红:“还有那女真!完颜阿骨打算个什么东西?当初在狼头山,要不是咱们魏人,他不得被辽人包了饺子?结果这王八蛋还背信弃义,想要先打上京,也就是王爷念他有点苦劳,才没砍了他,结果呢?这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还敢在草原消极怠工,在辽东搞小动作!要我说,当初就该趁他病要他命!何至于现在留个祸患!将军,王爷...王爷对您,是不是...是不是...”
“住口!”李易猛地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瞬间让亲卫队长噤声,后面那句大不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李易没有看亲卫队长,目光落在案头那柄被擦拭得锃亮、却显然很久未曾出鞘的佩刀上。
他伸出手,拿起那把刀,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刀身,眼神变得悠远而温和。
“还记得这把刀吗?”他轻声问,像是在问亲卫,又像是在问自己。
亲卫队长看着那把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记得...当年在两浙,您在余杭把那几个天师赶下海喂鱼的时候,缴获了这把刀,您想献给王爷,最后王爷又还给了您...”
“是啊,”李易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的弧度,“那时的我,被调入两浙,面对不想作战的上级,畏战如鼠的士卒,毫无办法,又因为不会拍马屁阿谀奉承,困顿交加,而更早之前,我不过是个守城门的队正,前路茫茫,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立点小功,给以后的孩子换个好点的前程。”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是要护送一队读书人,去苏南清理屯田,当时的我心想这或许是我爹一辈子都没遇到的立功机会,说不定我去一趟苏南,回来就不用守城门,可怎么也没想到差点死在那儿。”
“我被调入两浙,镇守临安,又带军入北境,收复真定、河间,坐镇灵丘飞狐的长城,白沟河战后收复幽燕,血战燕山平定中京,我跟着王爷,从江南打到北境,这把刀很少有机会砍人--因为王爷给了我更大的刀,给了我统兵的虎符,给了我坐镇一方的权柄,他教我打仗,教我做合格的军人,教我...什么是真正的担当。”
李易抬起头,看向一脸不忿的亲卫队长:“你觉得王爷把我放在这草原边上,是委屈我了?是忘了我的功劳?”
他摇摇头:“你错了!恰恰相反,王爷是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我--中京道是什么?是北境的门户!是隔绝草原群狼的铁闸!是王爷新政得以在辽境推行的屏障!这里看似没有攻城拔寨的显赫战功,只有草原骑兵烦不胜烦的骚扰,却关乎整个北疆的安稳,关乎王爷平定天下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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