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 远行(二十五) (第3/3页)
,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顾怀站在窗外,隔着一道门,隔着窗户,隔着院中清冷的空气,静静地看着,带着久别重逢的复杂心绪,一寸寸地描摹着房间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变了。
确实变了许多。
脸颊丰润了些,不再是以前饿得嶙峋的模样,眉眼间的稚气褪去,沉淀下一种安静的、属于“大人”的轮廓,执笔的姿势虽然笨拙,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坚持,不再是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只会眼巴巴看着他讲天书的小丫头了,这么几年下来,当初穿着侍女围裙喂鸡的小侍女,竟也有了几分清丽的味道,虽然离李明珠或者崔茗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顺眼多了。
可有些东西,又似乎一点没变。
顾怀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的阴影里,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又像是刚刚才踏入,没有惊动任何人,连角落里的女官都未曾察觉书房里多了一个人,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书案后的女子--那褪去了微黑变得白皙光洁的侧脸,那长开了显得愈发精致秀美的眉眼,那挺直的鼻梁,那微抿的淡色唇瓣,那松松挽起的长发,那身素黑金线、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却也透着沉重疏离的宫装...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久别重逢的灼热思念,有审视打量她变化的探究,有看到她安然无恙的如释重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带来的刺痛,几年不见,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拽着他衣角、眼神懵懂的小丫头,真的变了,变得...像那么回事了,像个真正的女帝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酸涩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目光落在她执笔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沾满泥土,会笨拙地生火,会小心翼翼地缝补他破旧的衣裳,会攥着几个铜板数了又数...现在,它们握着象征权力的御笔,在决定一州百姓的生计。
顾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这丫头...还真就有了女帝该有的模样,可批个奏折怎么批得跟绣花似的?他隔着门缝,目光挑剔地扫过她握笔的姿势,心里嘀咕:手腕太僵,用力不对,写出来的字肯定是歪歪扭扭像狗爬!这都几年了?夏则那个老狐狸就教出这水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夹杂着一点细微的得意,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尖上啃噬,烦躁的是,她似乎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存在感?得意的是,看吧,离开了少爷我,你果然还是笨得很!连个字都写不好!
他没有出声,仍旧静静地看着,心里各种不知所谓的念头和想法涌起又落下,到了嘴边的吐槽差点吐出来又收回去,他有些纠结到底该用怎么样的开场来开启这场久别重逢,又觉得是不是该随意点免得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
时间仿佛在房间里凝固了,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声响。
或许是顾怀翻涌的念头太多,也或许是那注视的目光太过实质,甚至可能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感应,书案后,正低头看着奏折上某个数字、微微蹙起秀眉的莫莫,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清澈如冰湖的柳叶眼,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循着那无形目光的来源,直直地望向了门边的阴影处。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风声消失了,宫苑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消失了,甚至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门缝内外,两道目光在冰冷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莫莫脸上的专注和那一丝因被打扰而起的薄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那个身影的轮廓,没有惊愕,没有慌乱,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任何激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悄然弥漫开的、极其复杂的暗涌。
她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那么长,然后,就在顾怀以为她会站起来,或者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却极其自然地、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了头。
她拿起搁在砚台上的紫毫笔,蘸了蘸墨,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幻觉,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空气,她继续伏案,在那份奏疏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接着写她刚才没写完的那个字,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顾怀:“...”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从顾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妈的!这死丫头!几年不见,别的没学会,装傻充愣、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倒是见长!少爷我风尘仆仆,灭了辽国,安排好河北,安抚了江南,震慑了蜀地,马不停蹄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凉来接你,你就给我看这个?!连个屁都不放?!还装模作样地写字?!
他猛地抬步走向门口,角落里的两名女官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动,猛地抬起头,当她们看清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的那个陌生男子时,瞬间花容失色,张嘴就要惊呼出声,但却被顾怀一个目光止住,他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步流星,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几步就跨过小院,径直走到紧闭的雕花木门前,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抬脚--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竟在他踹门之前,从里面被拉开了。
莫莫就站在门内,手里还拿着那支蘸饱了墨的紫毫笔,她仰着小脸,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清澈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刚才甩门的暴躁举动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距离不过三尺,中间隔着一道门槛,隔着重逢后漫长的沉默。
顾怀胸中那团邪火被她这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更加旺盛,几乎要烧穿他的天灵盖,他瞪着莫莫,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和一种被忽视的恼羞成怒:
“哟,陛下?忙着呢?批奏折批得挺起劲啊?要不要我给你磕一个,再喊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莫听着这尖酸阴阳到了极点的话,没什么反应,她依旧仰着脸,看着顾怀那双喷火的眼睛,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过了几息,她才慢慢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笔,又抬起眼,目光掠过顾怀风尘仆仆、沾着沙尘的道服下摆,落在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靴子上,还有那作势要踹的动作,她微微蹙了蹙眉,那神情,像极了当年在江南小院里,看到他踩着一脚泥巴就闯进刚擦干净的房间地面时的模样。
“门没锁,踹坏了要赔。”
顾怀:“...”
“赔?!”他提高了嗓门,叫嚷着:“谁敢让我赔?!别说一扇门,我把这儿烧了都行!”
莫莫没有理他,只是抬头,再次认真地、慢慢地看着他的脸,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时间在他脸上产生的变化,全部看在眼底。
然后她转身,走向那宽大的桌案,站在门口还准备发会儿火的顾怀怔了怔,随即沉默下来。
终究是变了啊。
莫莫停下脚步,看着门口那个沉默的男人。
“进来说。”
正有些黯然神伤的顾怀回过神,跨过了门槛: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