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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历史的晨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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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二章 历史的晨昏线 (第3/3页)

主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它不是一套像康德或黑格尔那样,为你搭建好的,精密繁复的形而上学。

    恰恰相反,它是一场哲学上的大火,一场在二战的废墟上,由纳粹的铁蹄、集中营的恐怖和原子弹的蘑菇云所点燃的大火。

    这场大火烧毁了之前一切约定俗成的本质——上帝、国家、道德、家、阶级……所有那些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你规定好“你是谁”,或者“你该做些什么”的宏大叙事。

    当这一切都被烧成灰烬,人被赤裸裸地抛回到了存在本身。

    这就是萨特那句著名论断的核心:“存在先于本质”。

    你不是首先作为“贵族”、“工人”、“基督徒”或“好人”而存在的。你首先是存在,你只是在这里。然后,你必须,也只能,通过你的选择和行动,去创造和定义你自己的“本质”。

    这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自由,也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责任。

    你被判处了自由,你必须独自面对存在的荒谬、他人的目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与恶心。

    那么,为什么是圣日耳曼德佩?为什么这种沉重、焦虑、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思想,会诞生在巴黎最优雅最富足的客厅和咖啡馆里?

    答案,就在于那个阶级最不稀缺,而其他人最渴望拥有的东西:闲暇。

    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无需为生计所迫的,绝对的“存在性自由”。

    无论是18世纪的旧贵族,还是19世纪的金融新贵,这个阶级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不需要通过一份工作来定义自己。

    一个面包师的“本质”是烘焙,一个律师的“本质”是辩护。他们的生活被一个明确的社会功能和经济需求所填满,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但一个圣日耳曼德佩的老钱呢?

    他不必工作。他的存在是既定的,是被继承的财富所确保的。当一个人从生存的枷锁中被彻底解放出来时,一个巨大的黑洞——虚无——便会立即出现。

    “既然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活着,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就是那个贵族阶级和老钱阶级所面对的,独属于他们的存在主义危机。

    当然,在二战之前,他们有自己的答案。他们用一套复杂精致的“本质”来填补这个虚无:

    譬如礼仪,用繁琐的社交规则来证明自己的优越。譬如品味,用对艺术、时装和美食的鉴赏来构建身份。又譬如荣誉,用一套往往是虚伪的道德准则来标榜血统。

    他们用这些东西,在自己周围建立起高墙,假装那个关于人生终极意义的可怕问题不存在。

    然后,战争来了。

    1940年的沦陷,不仅是军事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它无情地戳穿了法国,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一切幻觉。

    那些旧贵族的荣誉和血统,在纳粹的占领和维希的合作面前,成了一个笑话。那些银行家的财富,在绝对的暴力和物资短缺面前,也显得毫无意义。

    圣日耳曼德佩的老钱们,和拉丁区的穷学生们,在这一刻,突然平等了。他们共同目睹了所有本质的崩塌。

    就在这个精神的真空中,存在主义登场了。

    萨特、波伏娃、加缪这些知识分子,他们继承了圣日耳曼德佩的闲暇。他们不需要像工人一样进厂,他们可以整天泡在咖啡馆里。

    花神咖啡馆和双叟咖啡馆成为了他们新的私人公馆。

    “这里就是圣日耳曼德佩的圣三一了。”

    站在圣日耳曼大道与雷恩路的大十字路口,迎着阳光前行的芭芭拉停下脚步,舒适地微微眯起眼睛,向韩易介绍道。

    “圣三一?”韩易不得其解。

    “我们面前的这个双叟咖啡馆……”芭芭拉抬抬下巴,“波伏娃、萨特、海明威经常光顾的地方,加缪和毕加索只要在巴黎,也会出现在这里。”

    双叟咖啡馆牢牢占据了最显眼的那个转角,它有着巴黎咖啡馆标志性的深绿色遮阳棚,在冬日下午的阳光下显得厚重而沉静。双叟之名名副其实。就在遮阳棚下方,入口两侧的高处,两尊穿着清代服饰的中国商贾形象的木雕,正不动声色地俯瞰着脚下这条川流不息的大道,见证着近一个半世纪的过往烟云。

    美好时代前后,法国对中华文化和美学传统的热衷,可见一斑。

    “怎么哪儿都有海明威。”韩易调侃道,“他要是活在当代,那应该是YouTube上相当受欢迎的一个旅游博主。”

    “我觉得也是。”芭芭拉粲然一笑,“更远一点,那家墙壁上全是花朵的咖啡店,就是花神咖啡馆。”

    “这个我知道,在Instagram上面刷到不知道多少次了。”

    “是的,同样是波伏娃、萨特和巴黎其他知识精英的聚会场所,花神的名气就比双叟要大一些,社交媒体上的曝光量也更高……由此可见,外表真的很重要。”

    花神咖啡馆就在双叟咖啡馆的后一条街,同样占据着一个黄金街角。它和双叟咖啡馆共享着相似的基因:经典的深绿色遮阳棚、紧凑的圆形小桌,以及被玻璃围挡起来的露台。但正如芭芭拉所言,哪怕是在冬天,这家咖啡馆也名副其实地繁花似锦。

    它的整个二层外墙,都被一层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茂密常青藤所覆盖,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绿色帷幕。露台的栏杆上、遮阳棚的边缘,也都缠绕着精心布置的冬青枝条,将整个建筑包裹在一种生机勃勃的氛围中,与周围光秃秃的树枝形成了鲜明对比。

    它的露台同样座无虚席,在加热器的烘烤下热气腾腾。但这里的氛围,比双叟咖啡馆要现代得多,数字化得多。

    好几桌明显是Instagram网红的客人正举着手机,精心调整着角度,试图将面前的咖啡拉花和背景里“Café de Flore”的金色字母完美地框进同一个画面里。

    “可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在Instagram上面有四百万粉丝,而我只有四十个的原因。”

    “别耍嘴皮子。”芭芭拉扶住韩易的手臂,逆时针一转,让他面向圣日耳曼大道这一侧,“街对面,就是圣三一的最后一个组成部分了,也是我最喜欢的那个部分,力普啤酒馆。”

    “啤酒馆。”韩易细细咀嚼着“Brasserie”这个词,它是法语国家的专属。

    “没错,它跟花神和双叟有本质性的区别。后面两家,是知识精英们聚会闲谈的地方,而力普啤酒馆,是权力的食堂。”

    “Woo。”韩易挑挑眉毛,“我很喜欢这个描述,权力的食堂。”

    力普啤酒馆坐落在圣日耳曼大道的另一侧,与那两家咖啡馆隔街相望,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场。

    力普的门面是深色的桃花心木,擦得锃亮的黄铜扶手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它的遮阳棚是稳重的暗红色,上面用复古的金色字体写着“Brasserie Lipp”。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向内看去,里面不是拥挤的圆形小桌,而是铺着雪白桌布的餐位,以及沿着墙壁一直向内蔓延,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深红色真皮长沙发。

    门口的角落里,正有两名穿着制服的中年侍者在短暂地抽烟休息。

    他们身上是及踝的雪白围裙,系得一丝不苟。里面是笔挺的白衬衫、黑马甲和黑色领结。他们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他们交谈时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偶尔扫过街上的行人,带着一种巴黎服务业特有的,训练有素的矜持与审视。

    “因为它确实就是。”芭芭拉点点头,“法国的议会大楼就在旁边不远,所以这里是政治家、高级记者、出版商和银行家相约一起吃午餐和晚餐最适宜的去处。”

    “所以,哲学家们在街对面讨论‘存在’的虚无,而政治家们在街这边,就着啤酒和牛排,决定这个国家的‘本质’。”韩易想了想,“假定他们供应的还是法国菜。”

    “是法国菜,融合了阿尔萨斯风格的传统法餐,所以菜单里还能找到一些德国菜,比如酸菜和香肠之类的。”芭芭拉解释道,“力普的创始人就来自阿尔萨斯,所以这里的招牌菜,永远是Choucroute,阿尔萨斯酸菜配猪肉香肠,和Pied de Porc,就是法国口味的炖猪蹄。”

    “哪一道是你最喜欢的菜?”

    “比起德国菜,我还是更喜欢这里做的传统法餐,比如说法兰克牛排。特别是配上他们特制的红葱头酱汁和炸得金黄酥脆的薯条。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完美的罪恶快感,既朴实又满足。”

    “不过我喜欢这里,主要还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它那种独一无二的氛围。”

    “它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调调……”芭芭拉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那种随意闲适,但却又很优雅的用餐氛围。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用餐的时候,旁边就坐着两个法国男人。他们一看就是那种老派的巴黎精英,大鼻梁,高背头,穿着无可挑剔的西装。”

    “他们操着非常优雅的腔调聊了一整席,我当时法语还没那么好,但光听那个韵律就觉得是一种享受。吃完饭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杯黑咖啡,然后不疾不徐地喝完。”

    “我以为他们要走了,结果,坐在沙发那侧的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合同,就在那雪白的桌布上,二人当场签了字。然后握手,离开,全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说真的,那一幕简直太符合我对巴黎的定义了。工作与生活、美食与权力,所有界限都在一杯咖啡和一份合同里模糊掉了,既严肃又松弛。这就是圣日耳曼德佩。”

    “听上去很有吸引力的样子。”韩易显然被勾起了兴趣,“请告诉我,我们是要去那里吃晚饭的。”

    “都到这里了,那肯定是去力普吃晚饭啦。”芭芭拉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不过现在还早,我们可以赶在晚餐开席,排队高峰期之前去。”

    “现在,我们再多走两条街,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是整个巴黎在我心目中最适合居住的街区。”

    “想在这里买房的话,那边,就是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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